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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世-第6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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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二颇为自豪地笑了,“这客官您不知道?那萧门里头,过去可住过大名鼎鼎的四大世家之一,号称江南武林之首——”
“这我知道。”燕西楼眉目骤冷,“我是说现在!”
小二被他吓了一跳,看了看他放在桌上的刀,咽了口唾沫,不敢再那般眉飞色舞,躬下身去小心翼翼地说道:“小的,小的只知道那宅子易主好几次,最近,啊不,半年前吧,又换了一拨,把那旧牌匾重新安了上去,小的听说那位老爷也是姓萧,大约是讨个本家的彩头……”
“叮铃哐啷”,一串铜板丢在了桌上,那提刀的浪客已抱着酒壶扬长而去。
回到客栈房间时,灯烛已灭,饭菜遗香,一片漆黑之中,却蓦然响起一声低抑的哽咽。
燕西楼被吓了一跳,“同伊?”
连忙点起灯火,便见到江同伊呆呆地扒着窗沿,眼睫上犹挂着泪,望向外面那一片灯火通明的题着“萧门”的院落。
燕西楼见她这情状,微微叹了口气,“回去休息吧。”
江同伊转过头来,又啜泣了一下,“你也喝酒了?”
燕西楼愣住。
这个“也”字是什么意思?
却见江同伊低垂了泪眼,轻声道:“我师叔也很喜欢喝酒。以前……很久以前,我经常从我爹那儿偷酒给他喝。”
燕西楼的心好像被重锤敲了一下,闷痛,还带着嗡然的震鸣声。
“纪妈妈说我师叔是这世上对我最好的人。”她的话音淡淡地,随飘忽的烛火氤氲在空气里,“她说的不对。师叔是这世上对我最坏的人。”
“他以为灵山派有他在就要出事,所以他跑了。既不跟我们商量,也不打一声招呼,而且,他还有我啊……他把我也抛下了。”说到此处,泪落如雨,“他走了,灵山派还是出事了,他都没有尽过保护大家的责任,就那样走了……”
燕西楼缓缓地走过去。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挪动步子的,他只听见长刀拖曳在地上的刺耳声音。他走到她身前,生涩地伸出双臂,拥她入怀。
少女立刻“哇”地一声大哭了出来。
十年了,十年来,他不曾这样真切地感受过女人的泪水,一层层染透了他的衣襟,像是灼烫地烙上去的。那一刻他想到了很多,他想到江玉关送自己走时说的话,他说他迫不得已,全派都已如此决定了,苏师弟,你好自为之。
燕西楼闭上了眼,指尖微微颤抖。
他能怪江玉关吗?不能。当时御琴门已经追至,他若不走,势必要成一场两派对垒的屠戮。
江玉关能将这消息告诉全派吗?不能。派中人心各异,谁又能信得过谁?他只能默默地将燕西楼送走,再去安抚御琴门的人。
江玉关能将这消息告诉江同伊吗?不能。他若如此做……燕西楼就走不了了。
就在少女歇斯底里的哭泣声中,他想了这么多不得已的事情,他还想到了死去的云止,想到了未死的苏寂,想到了江玉关临终前的话。
挂着红璎珞的剑,自然是青川剑。
带着青川剑的女子,自然是苏寂。
苏寂纵然明知灵山派曾是自己亲哥哥的师门,也会下这个手的。
苏寂就是这样,苏寂从来不做是非判断,她只管杀人。
所以她才是公子手中最锋利的一柄剑。
只是燕西楼没有想到,云止走后,苏寂竟还是回到了公子的麾下。
公子……啊,对,公子。
这个朋友的情谊,大约也要走到尽头了。
江同伊哭了半天无人回应,不由得怔怔地抬起头,微带好奇地看着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很好看,好像掺了很多杂质却变得愈加璀璨,像是明亮的孤星,没有别的星辰可以与之同辉相映。
感觉到她的注视,燕西楼低下头来,“同伊。”
“唔。”她闷闷地应了一声。
“我是杀了你爹爹,但那是为了减轻他的痛苦,你明白么?”他低声道。
她的身子猛然颤了一下,“我……我不明白。”
燕西楼沉默半晌,“那就算了。”
连她对他的回忆,都可以终结成如此潦草的模样。
那么,爱侣陌路、兄妹相杀、旧友成仇,又有什么可稀奇的呢?
作者有话要说:

☆、此情不可道

姑苏。宋门。
宋知非命人奉上清茶,迎接这两位迢迢而来的远客。
“在下途经苍山,陡见这位江姑娘家门不幸,无依无靠,托在下将其送来贵所。”燕西楼朗声道,“而今人已送到……在下这便告辞了。”
说完,连一口茶也不饮便要离去。江同伊突然站了起来,却半晌没有说话,便是那样看着他抬步往门边去。
宋知非微微皱眉,只觉这人太也无礼,即使是萍水相逢顺手搭救,如此远道将人送来,也该有所寒暄才是。但自己是受人恩惠的一方,怎么也不该说人的不是,便只能温声道:“这位少侠大恩大德,如若不弃,便请在寒舍盘桓数日,让宋门略尽地主之谊可好?在下做东,带少侠游览江南好风景。”
燕西楼背对着他,短促地笑了一下,“江南好风景?你以为我是哪里人?”
宋知非一怔。“难道少侠也是江南人?”
燕西楼不再答话,一径往前走,将将要迈过门槛——
“燕少侠留步。”
一个幽然清透的声音蓦然响起,而后便是急促却不显紊乱的细碎步声,一个着靛青云罗裙的妙龄女子自内堂走出,身后还跟了两个丫鬟。伊人身材曼妙,脸上却戴了一副金丝面具,表情是诡异地木然。 
燕西楼的确留步了。
因为他方才根本就没交代自己的姓名,而这声音却唤他“燕少侠”。
他回过头,就见到那曾是熟悉之极的金丝面具,和面具底下那双静若深潭的眼,正静静地凝望着他。
“是你?”他惊讶,“……姑娘?”
本想唤她“修姑娘”,又怕她换了名字,开口时便成了如此。那双明净的眸子却几不可察地一暗。
她转向上首的宋知非,“少爷,这位便是我向您提及的那个救命恩人,还请您一定留他下来,让我略报深恩。”
宋知非温雅地笑了,很是诚恳地道:“这位少侠方才还谦虚,原来救了修姑娘,又救了江姑娘,于我宋门实在有恩泽之缘,切莫就此离去了,叫在下后悔。”
燕西楼看着曲宜修,半晌,点了点头。
“好,我留三日。”
宋知非对丧家之犬一般的江同伊的确不错,不仅不毁婚约,还给她安排了最好的上房,另边厢,成亲的仪典也紧锣密鼓地筹备起来,要在夏末完婚。
宋门家业甚大,园囿重重,燕西楼四处闲逛,景致怡人,他也乐得这几日清闲,对于那“修容”姑娘为何会在此处,还俨然一副主妇模样,他根本懒得去深究。
算来算去,三年多前,确是她先行离去的。虽然不知道是被强迫还是自愿,但看她如今过得甚好,他也就失了那份关切的心。
同行之谊,不过如此。到了歧路穷途的时候,再多的眷恋都是要耗尽的,更何况茫茫风尘里本就毫无干系的两个人呢。
至少他是这样认为的。
走走停停,便到了上房所在的院落,一池含苞的菡萏伴着晚霞飞絮,一点也不见残春的伤感。
一个丫鬟端着膳盘正在敲门,看到他来,便如看到了大救星:“燕少侠!燕少侠您来看看,奴婢已敲了半个时辰的门了,江姑娘就是不应,奴婢生怕……”
燕西楼接过膳盘,淡淡道:“你去忙你的吧。”
那丫鬟如蒙大赦,立刻退下了。
他清了清嗓子:“同伊——”
门开了。
开得那么顺其自然,就好像是被风随意拂开的一样。
江同伊就站在门口,静静地凝视着他。
燕西楼觉得,一个痴呆的女人,实在比一个清醒的女人要可怕得多。
因为你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会突然清醒过来。
比如此刻,当她望着他的时候,他的心蓦然就停跳了一拍。
她那眼光里……竟好似,是脉脉含情的。
他咳嗽两声,软言道:“吃饭吧,乖。”便将膳盘给她。
她面无表情地接过,放在桌上,又回到门口,看着他。
他被她盯得浑身尴尬,“你……有话要说?”
“你只待三天是么?”她忽然道,话音是生涩的,好像小孩子那样含着稚嫩的抱怨之意。
“……是的。”
“你也要像师叔那样抛下我是么?”她说。
他不说话了。
她低垂了眼帘,足尖一下又一下重重地踢着门槛,“那……那就这样吧。”
“如果早知你要走,我宁愿你不曾来过。”
“砰”地一声,门关上了。
而后,门内便传出了少女压抑不住的嚎啕大哭之声。
燕西楼抬起手,似想再度敲门,却又慢慢地放了下去。敲门又能怎样呢?他并不能给她以安慰。他不能把她的爹娘还给她,不能把她的家乡还给她,甚至……也不能把她的师叔还给她。
他也是个背井离乡、举目无亲的人。他知道这种感觉。
他也知道,面对这种悲哀,自己是多么地无能为力。
那是一整个时光的悲哀呵……
默默地转过身,庭院深深,飞絮蒙蒙,天光惨淡如最后一丝强撑的笑。他往前迈出一步,便见到曲径转角处那戴着金丝面具的女子楚楚站立,微风拂起她浅青的罗带。
她似已站了很久了,杨花落了一肩。
“燕西楼,”她喃喃,“真的是你。”
他走到她身前,两只手却是讪讪地不知往何处放,目光也撇开了,“修姑娘……许久不见了。”
她微微一笑,“这三年你过得可还如意?”
燕西楼搔首一笑,“不好不坏,有酒就能过。”
她稍稍偏了头打量他,那目光令他有些不自在,她却扑哧笑出了声,“你还是那个样子。”
“哪个样子?”他一愣。
“漂泊的样子。”她轻轻道。
他沉默了。
她已转身行去,“我们寻一处地方说话。”
一方石桌,两张石凳。
一只泛着桃花色的玉壶,敞了壶盖也闻不见丝毫的酒香,几乎令他怀疑壶中是空的。月色澄明地落进壶中,就好像水上浮了几瓣桃花,靡丽而幽清。
燕西楼落了座,曲宜修已提起酒壶斟下一杯。她斟酒的姿势甚美,右手悬着壶把手,左手抬袖轻按着壶盖,眸色沉静便如这无香的酒。
他竟看得呆了。
两杯斟毕,她扶袖敬他,“这是我自酿的海棠花酒,海棠无香,你可不要嫌弃。”
他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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