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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世-第6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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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西楼想了很久,渐渐地只觉冷汗沾衣。苏寂斜眼看着他,低低地道:“别想了。‘杀人者,沧海宫’,这话永远不会错的。”
杀人者,沧海宫。
三百年来,江湖上一直有这样一句胡诌的传言,所有人都是当笑话般听听就过的。
然而这样的话,却往往是有道理的。
但闻她又道:“你知道么,我过去听和尚念过一段经。”
她闭了闭眼,似慢慢沉浸在了回忆里,话音平淡流动在月色之下——
“往昔有人破塔坏僧,动菩提萨埵三昧,坏灭佛法,杀害父母。作已生悔,我失今世后世之乐,当于恶道一切受苦,生大愁忧,受大苦恼,如是之人,一切世人所共恶贱……”她睁开眼,灼灼地注视着他,“破塔坏僧,坏灭佛法——你说柳拂衣犯下这样的重罪,该不该遭报应?”
话说得那么狠,语气却平静如水。
燕西楼低眉查看着她的表情,她却没有表情。
他只能将话都埋在心里,微微叹息道:“外面太凉,进屋说吧。”
苏寂却对着虚空断然冷笑:“沈梦觉,你真是越来越没出息了。”
燕西楼微愕。
沈梦觉将呼吸控制得极好,他竟没有发觉,苏寂却反而当先发现了。
两人同时转过身,便见到沈梦觉正抱着一个孩子立在廊下。
苏寂的目光直直盯着沈梦觉的眼睛,面色依旧丝毫不变,但她的嘴唇白了。
沈梦觉神态却平静怡然得很,双臂并不很熟练地轻轻晃着那粉雕玉琢的孩子,眸光仍是那般冷淡,“苏姑娘,三年不见,你就这样招呼旧人?”
苏寂的手攥紧了剑柄,用力之处,骨节嶙峋青白。“你放了我的孩子。”
燕西楼骇然望了她一眼。
沈梦觉却故作疑惑道:“这是你的孩子?我只是见他在厢房里无人看顾,便顺手抱了出来——”
苏寂的短剑已径直刺来,“放了他!”
沈梦觉侧身避过,纵身飞上屋檐,漠然道:“你这女人素来胡闹,若不是公子叫我来,我也不想再见到你。”
苏寂的手便猛地一震,几乎握不动匕首,“你说什么?公子?”
“公子没死,你是不是很痛苦?”沈梦觉冷声道,“公子不仅没死,他心里还挂念你的安危,特意要我来提醒你小心,你是不是又要嫌他多管闲事?”
苏寂深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
她并不愿意回忆三年前的那个夜晚。那意乱情迷的喘息,那飘摇为虐的烛火,那绝望濒死的秀目……无情的长剑贯穿他胸背,他却仍是用那样的眼神凝视着她,好像仍然只是轻微地怨怪她胡闹。
从小到大,所有人都只会说她胡闹。她却觉得她没有在胡闹。胡闹应当是无缘无故地,但她那些纷涌的痛苦的缘故,却从来无人问过。
她有时候甚至会想,如果公子能偶尔问她一句:“你为什么这么难过?”一切,兴许就会不同……
他们,永远只会斩钉截铁地逼她。
譬如这一次。
她凝定心神,足尖轻点屋脊,剑尖直迫得沈梦觉连连后退。退至无可退处,他却回眸冲她狠狠一笑,举起手中孩子便要往屋下砸去——
“不要!”苏寂惊声尖叫!
燕西楼立刻掠上房顶,一刀向他兜头劈下。沈梦觉抱紧孩子就地一滚,哗啦啦掉落无数尘土瓦片,孩子终于被惊醒了,揉着眼睛哇哇大哭起来,向她伸出手去:“娘!娘!”
听到孩子的哭声,苏寂的脸色全然惨白了下去,手中剑都不知丢在了何处,一颗心好似往无止尽的深渊里坠去。
沈梦觉一个翻身便跳下了外墙,燕西楼收刀便要追去,却听沈梦觉的声音伴着孩子的嚎啕哭声,刹那已远在数十丈外——
“公子在襄阳城中老地方等你。”
苏寂的红衣在高处夜风中晃了一晃,蓦然晕了过去。
她醒来之后,第一反应便是探手去摸自己枕边,空空如也,孩子没有回来。
夜色深冥,烛火一星,燕西楼高大的身形背着烛光,他给她熬了一碗药,这时正递了过来,“我早就听闻有个天天发热又怕冷的妹子,今日一见,真是名不虚传。”言罢,他还散漫地笑了,好像这真有什么好笑的一般。
苏寂斜了他一眼,闻见汤药的苦味便即皱了眉,“好苦,我不喝。”
燕西楼将药碗放在床边,“喝不喝随你。歇半个时辰,便去襄阳华胥楼。”
苏寂顿了顿,抬起清透的眸子,“你也知道是华胥楼?”
燕西楼微微一笑,“我也是公子的朋友。”
苏寂蓦然冷笑,伸手拿过药碗,皱着鼻子一饮而尽。不论如何,此去华胥楼或有一场恶战,她必须得要回她的孩子。
燕西楼看她喝药如喝酒,那神情举动都是极端孩子气,怎么也不能想象她已是一个母亲了。便斟酌着措辞道:“那个,你的孩子……多大了?”
苏寂慢慢靠回枕上,“九月末生的,到今两岁半了。”
两年半前的九月末……燕西楼盘算着日子,心中一凛,“他是——”
“是和尚的孩子。”苏寂安然点头,仿佛有些疲倦地闭着眼道,“遗腹子。”
遗腹子,这三字有点刺,燕西楼静了半晌,方强颜笑道:“未料到我孤身漂泊这么久,竟在一夜之间多了个妹妹又多了个外甥,真是好命。”
苏寂无谓地笑了笑,苍白的面容上泛着乏力的淡红,他愈看愈觉惊心,探出手去,她的额头烫得可怕,“采萧,你——你这不是寻常发热。”
“我知道。”她淡淡地道,“是《既明谱》练功不成的反噬。”
燕西楼骇然道:“那——你赶紧休息一会吧。待你精神恢复了,我助你运气。”便扶起她身子理了理床铺,又扶她安稳躺下。她似是倦怠已极,一任他摆布。他到桌前吹熄了蜡烛,斗室顿时陷入一片荒芜的寂静,却听她于这寂静之中低低地开了口:“哥哥……过来陪陪我。”
燕西楼一怔,旋即心头便是一酸,好似被重锤敲了一下,摧筋裂骨的痛,却闷得发不出一丝声响。他走到床边坐下,伸出手去将她略微凌乱的鬓发捋至耳后,她忽然拉住了他的手,若含依恋地将脸蹭了蹭,便蜷成一团睡去了。
月色略略潜进门户,映得她半边雪白无瑕的容颜,依稀便似他记忆里母亲的模样。不过毕竟隔了太久了,真正母亲的模样,他都已记不清了。
作者有话要说:泥犁,即地狱。

☆、愁来天地翻

天刚破晓时分,苏寂精神一新,与燕西楼一同出发。路上经过佛堂,她犹疑着止了步。
未合的门扇内,那尊金漆斑驳的如来仍自咧嘴而笑。如来宝相之下是一方香案,案上供着一只香炉,香炉中立着两炷香,犹在默默地燃烧着,盘旋上升的烟气缠绕在一起,氤氲如云雾。
她便鬼使神差地抬步走了进去。
许久以前那又聋又哑的证缘和尚早已不在了,如今佛堂中当值的是个中年僧人,鹑衣百结,正沙沙扫地。苏寂跪在蒲团上向那如来拜了三拜,方站起身来,向那僧人合十恭声道:“大师随喜,请问这两炷香是哪位施主请的?”
燕西楼看她这番端庄模样,眉头动了动。
那僧人忙也朝她行礼道:“阿弥陀佛,施主随喜,贫僧接管这佛堂以来,每隔数月便会有一位年轻公子来请两炷香,并要贫僧代为看护。”
年轻公子?苏寂的心跳仿佛滞了一拍,但立刻又嘲笑起自己的多心。这佛堂设在官道之侧,便是个过路人也会来请两炷香,不足为奇。她现在更怀疑这人是柳拂衣派下在玉家村蹲点的人——怪不得她前脚刚到玉家村,沈梦觉后脚就追了过来!
当然,还有一种可能……就是阎摩罗。
想到阎摩罗,她不由叹了口气。
三年前他带她逃走,又将自己所有的见离散都给了她,便离开了。
一别三年,她也不知道他在哪里。
残春天色,空幽如洗,她根本没有多余的心情去想阎摩罗的事,只能拢了拢衣襟,往襄阳城而去。
苏寂到了华胥楼,便径说要找柳公子,掌柜的犹疑看了一眼她身后的燕西楼,低声道:“柳公子交代,只见姑娘一人。”
燕西楼待要发作,苏寂已回头冲他一笑,“那便劳烦哥哥等候片刻了。”顿了顿,又道:“我如太久不回,哥哥便自去吧。”随着掌柜往后堂走去。
燕西楼只能自点了一壶酒,默默在厅堂中等候。
华胥楼毕竟是襄阳城第一大酒楼,用以接待特殊人物的后园亦饶有风致。绕过九曲回廊,行过小荷幽径,便见院中夭桃展了枝桠,笑得灼然烂漫,偶尔一阵风过,便如漫天红雨般潇潇而落,抛洒在树下那人的清碧衣襟上,仿佛是陷入了湛亮而温柔的水波一般。
那人坐在树下,正捧着一本书细细地读着,眉眼清和而静默,苍白的肌肤也被桃花衬映出几分温热。他身边一方小案,案上一盅清茶,案后垂手立着那姿容绰约的女子,三年未见,她依然风骨艳冶,一垂眸间,仿若与桃花争色。
苏寂攥紧剑柄,在廊下站定,衣袂飘拂,容颜清冷。
柳拂衣慢慢地抬起眼望向她,忽然猛烈地咳嗽起来,以手抵唇,将头都偏了过去,青白的指节上那一枚玉扳指瞬间被泼上了几缕血丝。
顾怀幽连忙取来一旁的清茶上前喂他饮了几口又漱掉,桃花树下顿时洒了斑斑点点带血的水迹,柳拂衣面色愈加苍白了三分,看去直如白昼鬼魅。他倚着轮椅,压低了修长的眉,柔声道:“我想喝酒。”
这话拖得幽然,倒似在向她撒娇一般。顾怀幽心头一颤,在他身畔蹲了下来,好像面对的是一个小孩子,“公子,你的病体不适宜饮酒。”
柳拂衣抿了抿唇,目光柔润带着水汽,“以后也不可以么?”
顾怀幽顿了顿,道:“以后也不可以。”
柳拂衣轻微地叹息一声,“那人生还有什么乐趣。”
顾怀幽沉默了。
苏寂便这样冷眼看着他们一问一答,连呼吸都是轻缓平静的。
柳拂衣终于再度朝她投去目光,微微笑着摇了摇头,“小苏,你好像瘦了。”
“我来要回我的孩子。”她冷声道,根本不愿与他多作寒暄。
柳拂衣的眸光沉了沉,却并不似生气,而只是寥落地摆了摆手,“幽儿。”
顾怀幽看了看苏寂,却没有挪步。
“幽儿,去。”他又重复了一遍。
顾怀幽咬了咬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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