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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世-第8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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陡然间寺后一阵响动,院墙外那条浩渺的江水边倏忽掠来两道身影,一白一青,一前一后,在夜雨烟波上如鹄隼飞来!
与此同时,他们手中的长剑当、当、当、当,竟接连在空中交击了十三下!
在这昏黑雨夜之中,那本应十分干脆的金铁交响便染得模糊起来,仿佛隔岸的钟声,震在当场所有奔出朝露寺的人耳边。
孤竹君突然停了手,摇摇晃晃地在江边站稳了脚跟。
对面的白衣人得了这个空隙,却也不急于反攻,只调息着平复心跳,抬起头来,朝他轻轻一笑。
夜空如洗,大雨打在江水上,宛如无数珍珠砸落,又因了雾气蒸腾,反显出抵死的缠绵。一道闪电劈落远方,刹那间映亮了男子清秀苍白的面容。雨珠汇成无数涓流自他额前滑落,他的眼睛幽黑而沉默,像是能吸纳一切渣滓的漩涡,吐蕴出来的却是匪夷所思的光华。
那轻轻一笑,竟让孤竹君乱了心神。
四个时辰。
眼前这人,竟然已与他缠斗了四个时辰,自沧海宫一路杀到了朝露寺,都没有分出胜负。
眼前这人,明明全身伤痕累累、好像随时都会倒下,却竟然还能这样无畏地笑出来。
孤竹君不明白,这个人到底是太勇敢,还是太愚蠢?
“《既明谱》!”
一个尖利的声音当先叫了出来。
孤竹君转过头去,首先却是被岸边围观的人群惊讶住了,而后才看到赵无谋矮小的身形,伸手指着他的剑,满面震惊:
“你修了《既明谱》!”
孤竹君的心跳蓦然一滞。
——认识他这么久,竟不知道他也这么会演戏!
孤竹君突感惊骇——自己方才一路杀至忘形,竟然忘了藏招;再看去时,只觉这院中诸人,一一全是恶鬼凶仇!
眼前的萧遗却在一步步后退,直退到赵无谋身前,一手探进了怀中衣袋。
孤竹君紧紧盯着他的手,如果目光可以化为刀剑,萧遗的手早已被齐根砍断。
萧遗的面色却很安定,好像终于已经完成了什么事业,他拿出一本册子,静静地交给了赵无谋。
赵无谋看也没看一眼,便要开口发话,然而孤竹君心中一狠,飞剑御气直直劈向萧遗,身子抢上前来,便要夺那册子!
只要萧遗死了——只要萧遗死了!
只要萧遗死了,一切,都还可以任他来解释,不是么?
一个矮小的身影突然自雨幕中飞了过来,一双短剑唰地齐出,拼尽全力格住了孤竹君这一剑!
桓九铃的武功再如何高强,也不可能比斗得过修炼了真正《既明谱》的孤竹君。
她小脸惨白,双手将双剑交叉死死地格住孤竹君的长剑,双足却一分分地陷进了泥土里去。内力不断流入双剑,又不断被孤竹君充沛磅礴的内力反击回来,震得她双手都流血了,但她却始终没有撤剑。
萧遗以剑拄地,静了半晌,突然伸手将桓九铃往侧旁一推!
桓九铃真气陡泄,整个人飞了出去摔落在粗粝的河岸上,脊骨剧痛,然而竟是捡回了一条性命。她几乎不能再思考,便又大喊着扑了上去:“萧遗!”
作者有话要说:

☆、人世几欢哀

没有用了。
萧遗已经向孤竹君的剑尖迎上身去,沉渊剑擦过孤竹君的肩胛,而后铮然落地。
他的气力已用尽。
孤竹君的长剑,正正插在他的心口,膻中大穴。
孤竹君首先是疑惑:杀一个身怀《既明谱》与九歌十三剑的男人,怎能如此轻易?那一方清瘦的胸口,怎么没有流血?他于是一咬牙,反腕一拧——
终于见到了鲜血。
却不是喷溅上天的,而是缓缓地、如小溪一般流出来的。
不知何处传来了小孩子的哭声,让孤竹君更加心烦意乱,他还想拔剑再刺,便陡然感觉到肩头锐痛——
微侧首,一寸的剑尖自他肩头冒了出来,嫣红的剑尖,与他的血同色。
他却听见萧遗开口了:“不要……杀他……留活口……”
而后,萧遗便倒了下去。
他支撑了四个半时辰,终于支撑不住了。
他没有等来采萧,正如萧弃没有等来母亲。 
他听见萧弃的哭声了。他极艰难地转过头,雨水却模糊了他的视野,他想告诉萧弃,不要害怕……你的……父亲,会永远保护你和你娘……
可是他再也看不清楚萧弃的样子了。
他不愿闭上眼,仍旧是睁着眼睛凝望着落雨的夜空,雨水流遍他的四肢百骸,他不觉冷,反而好似看见了天边最亮的星辰,就像采萧的眼睛,她曾经那样明亮地注视着他,对他说:“萧遗哥哥,我喜欢你呢。”
他记得自己曾经抚摸她的胸膛,感受她的心脏在他掌下搏动,一下、一下,坚强而有力。她的身躯是温软的,她的长发是清香的,她幽丽的容颜在慧黠中藏了几分深情,那一刻他想,这是真实的。
参禅五年,求佛五年,修得四大皆空。
到头来却发现,有那么一个人,和她有关的一切,都不是空的,而是真的,都不是梦境,而是现实。
就为了留住这份真实,他宁愿去死。
苏寂站在院墙边,看了一眼江上的景象,又走了回去,走到燕西楼身边,问他:“我刚才看见了什么?”
燕西楼将她拉到围墙边藏好,深吸一口气,才看正她的眼睛道:“采萧,你振作一点,我们现在先躲一躲。”
“哐啷”一声。
青川剑掉在了地上,那一串红璎珞也摔在了地上。
地上的水洼立时将那鲜红的流苏淹没了。
似乎是手腕脱力,苏寂丝毫没有发现青川剑已掉落,天边雷声隐隐,雨势又急了起来,她却仍然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燕西楼。
她说:“我刚才看见和尚死了。”
燕西楼道:“不可能的,他不会死。”
她说:“你们都拿我当傻子,一个个自以为在保护我,其实是害我。”
燕西楼道:“我们怎么可能害你?不要说我,就说萧遗,萧遗他哪怕害死他自己也不会害你!”
她说:“你们不让我死,就是害我!”
最后四个字她是咬牙切齿地吼出来的。那声音太亮了,好像往夜空抛了一把爆竹,却全部闷死在了淅沥沥的雨里。
围墙里面的那些人嘈杂起来,不知他们有没有听见这一边的这一声绝望的嘶喊。燕西楼隐隐觉得不对,一把拽过她的手便要往外跑。
苏寂扯了死力去挣,却挣不脱,在厉鬼狱中关押了太久,浑身都似散了架一般地疼痛。这样也好,她想,就像把这一副业身躯都给拆散了,骨骼血肉都给打碎了,才能抽出那一缕魂魄,那一缕与和尚分离太久而微弱濒死的魂魄,再也不受任何阻隔,飞到和尚的身边去。
飞到和尚的身边去,告诉他,她爱他。告诉他,他所有为她而作的牺牲她都懂了,她再也不要离开他。
她低身捡起青川剑,便往燕西楼紧攥着的自己的左手腕上砍去。
燕西楼一巴掌甩开了她。
苏寂整个身子都跌进了雨水里,她右手握着自己发红发痛的左手,挺身站起,便往回跑。
“你给我回来!”燕西楼自背后狠狠地抱住了她,结实的双臂钳制住她的双手,双眼通红,“你要让萧遗功亏一篑么!你一过去,孤竹君会怎样对你,那些人会怎样对你,你想过没有?!”
苏寂大口呼吸了几下,惨声道:“萧遗不是都摆平了么!孤竹君此刻已是丧家之犬,现在是赵无谋的天下了——”
“可你还是沧海宫的苏寂!”燕西楼厉声截断她的话,“你是掉在苦海里的人,萧遗好不容易救你出来,你还要再跳进去么!”
苏寂安静了。
对啊,她是苏寂,她是沧海宫的苏寂——她怎么没有想到,萧遗灭了沧海宫来救她,让她摆脱了那个黑暗的牢笼,可是她这一辈子,都再也洗不去沧海宫的印记了。
那些已被萧遗统属过来的名门正派,纵然是真正的高风亮节,也不会容许她再去搅局。
她是聪明的,聪明得可怕。这可怕就体现在,越是如此刻这样痛苦的时刻,她的思考就越清醒、越敏锐。
她低着头坐在水中,燕西楼看不见她的表情。
雨水披落,他有些头痛了,幕天席地的风雨里,夜云似乎在渐渐散去,极遥远的天际透出了一线黎明的微光。
苏寂沿着墙根,慢慢地、一步步挪动着。她明明知道自己是背向萧遗的所在而行走,可是她不能停下。
从今而后,她将可以开始一份崭新的生活了。
没有沧海宫,没有柳拂衣,没有神仙谷,没有《既明谱》。一切都是新鲜的,仿佛雨后冒出的嫩芽,从来不曾见识过大雨倾盆时铺天盖地的痛苦。
这是萧遗赐予她的新生活。
燕西楼走在他身边,看她心情似乎平静了一下,低声说道:“你暂避几天的风头,我会去寻我的小外甥。”
她却摇了摇头,“不必了。让他在名门正派当中长大,应该更加恰当。”
燕西楼看她半痴半癫的样子,深深皱起了眉头,“你这是什么浑话?你是他娘,你难道不要他了?”
她轻声说:“我连和尚都可以不要,更何况和尚的孩子?”
燕西楼冷声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苏寂抬眸,轻飘飘地看定了他,一字字道:“哥哥,我很鄙视我自己。和尚在那边为我而死了,我却只能躲起来看着。哥哥,我不是你,我不能这样逃避还心安理得。”
燕西楼的脸色一白,却没有与她争吵,只是静静地道:“我并不心安理得。”
“我要回去。”说完,苏寂便干脆利落地一转身,又往回走去。
这一次,她没有做什么反抗,她原以为燕西楼会再度上前拉住她的。
可是他没有。
他便那样悲哀地看着她重往朝露寺走去,清晨的光洒在她绯红的衣角,如梦如幻。
天边一点点地明亮起来。
孤竹君杀了萧遗,可是萧遗却一剑贯穿了他的琵琶骨。
赵无谋的话音很冷、很定,内容很简单,他说:“屠灭苏、萧、赵三大世家的单子,是你下给沧海宫的,对不对?”
孤竹君没有说话。
赵无谋拿出了一本薄薄的簿册。
悬头簿。
这本簿册是如何到了赵无谋手中的,无人会再来解释了。
总之所有人都听见赵无谋清晰的声音将悬头簿上的文字读了出来。
赵门一百六十七人,定金黄金二百两,事成白银三千两。神仙谷。
苏门一百五十二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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