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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钿笄年-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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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面好多枯尸,焦烂难辨。”

几辆军车依次停下。满脸泥汗的一营长马天泰一把甩脱帽子:“师长!”

庭于希缓缓蹲在地上,紧紧握着那支簪,簪尖入肉,他发狠的攥紧拳。

“师长!”马天泰‘扑通’跪倒:“都死了!鸿禧大爆炸,整个精锐师的将官都炸死了!”

庭于希猛抬头:“什么?”

后下车的是副军长秦德纯,他快走几步按住庭于希:“你听我说,要镇定,这是一场阴谋;沟口那些人打着商人障眼,其实都是军统……”

庭于希霍地站起,秦德纯没防备,腰中配枪已被卸下:“你干什么?”

“闪开!”庭于希瞪圆眼,凶光大现。

“你听着,宋军长特意派我来,叫你不要冲动……”

“滚!”庭于希挺枪顶在他脑门。

秦德纯没敢擅动。

庭于希一手持枪,一手打开车门,坐进去。

小归忙跟着上去。

车转了急弯,飞一般开走,秦德纯跑了几步大喊:“你小子是他妈的去送死!”

精锐师指挥部。

门岗守卫们喊:“师长!”

庭于希往里走。

聚集厅中的官兵们喊:“师长!”

他仍一言不发。

器械库铁门大开,庭于希拎出一挺捷克式轻机枪,转身向外。

官兵们呼啦围住:“报仇,我们跟着你!”

“让开!”庭于希一挺机关枪,“谁也不准来!”

“师长……”

“你们给我听着,日本人杀了我老婆炸死我兄弟,我今天,报的是私仇!”庭于希扔开军帽,“我对不起这上面的青天白日徽!你们有家有军籍,谁也不许趟这趟浑水!”

车一路进了丰台镇,竟无日军阻拦。有人截车,都是鸿禧爆炸劫后余生的精锐师军官。

“师长!我们命是捡的,豁出去了!”

庭于希想了想:“上车!”

黄全禄开车一直出郊。人潮涌动,好多平民过了卢沟桥,直奔宛平城。车难开动,他停下,拉住一个人问:“怎么了?”

“丰台那边爆炸,不知是不是日本人闹事。”

“丰台?哪里?”苏浴梅从车中探出身。

“不知道啊,好象是笑淑里胡同。”

苏浴梅推门就下车。

黄全禄发急:“你去哪里?”

“于希在还在鸿禧,我要去找他!”

“你——”黄全禄拽住她,“找他干什么!”

“你没听见么,笑淑里出事了!”

“你那么关心,是贪他的钱贪他的势,还是看上了他的人?!”情急之下,他口不择言。

苏浴梅无暇辩解,甩开他:“他是我丈夫!”

黄全禄想追,可是人群拥挤,举步维艰。

南京政府对日态度向不明朗,沟口五石雄知道,二十九军不敢造次。但防万一,株友社也是严加戒备。

一阵急刹车。枪声四起,硝磺弹片疾风骤雨。守卫的日军倒下一片,后面的荷枪补上。

十几个人跳下军车。庭于希杀得双眼血红,手中轻机枪喷着火舌。

日军怕了精锐师,看清来人,有些发怵,气势稍一馁,又倒了一片。

沟口看到势头不对,边撤边喊:“向一联队声援,向河边司令声援!”喊了半天,驻丰台的日军也没动静。

轻机枪子弹用尽,庭于希一把抛开,抽出两支‘毛瑟’,火力不减。余人掩护下,他径逼向沟口五石雄。

强撑起武士道精神,沟口装怯作勇:“杀了我,挑起中日战端,你担不起这个责任!”

庭于希步步紧迫。

“庭于希,你不敢!”

愤怒涨满眼角,庭于希咬紧牙,一枪爆头。

于此同时,一个女人的声音喊:“于希!”

日军群龙无首,四下逃窜。

任弹片在身边呼啸,庭于希看着苏浴梅。

一排军车停下,二十九军军长宋哲元下车,身后跟着总参议,参谋长、副军长和一队警卫。

庭于希走过去,一把搂住苏浴梅。

战火纷飞中,她暂且抛开了隔阂矜持,哭着伏在他怀里:“我没事。”

宋哲元脸色铁青。庭于希用眼神恳求,肯求他暂缓发作。

拍拍苏浴梅,他说:“我知道,没事了。”

归陵高走过来,扶她:“太太,上车吧。”

她抬头看庭于希。

他又安慰:“没事了。”

车开走。

庭于希走到宋哲元面前:“我愿接受军法处置。”

 

十、宋哲元看了一眼骜立面前的二十九军第一悍将,暗暗叹息。

“我愿接受处罚。”

“处罚?好!你给我滚!”

宋哲元揪住庭于希衣领,向后掼,人跟着逼过去:“滚出二十九军,我开除你的军籍!”

“军长!”

“滚!”

宋哲元推着他走到离旁人远些的地方。

“于希,你必须走。于公于私,我不能留你。”

“我不走!宛平是抗日最前沿,我不离开二十九军!”

“日本人不会放过你!”

“不能为帅我为将,不能为将我为兵。你送我去军法处!”

“你怎么还不明白!日本人要的是你的命!命都没了,拿什么抗日?!“宋哲元不等他回口,“听我的,去山东,韩复渠在西北军时和我有些旧交情。留得青山在,打日本人,不怕没机会!”

“我走了,你怎么办?”

“我会将你降职记过,尺蠖求伸,终有出头之日!”

“好,我走!”庭于希不是一味鲁莽的人,走了几步回头,“日军志在华北,军长,小心!”

“直接去火车站,我派人接你家眷!”

三七年七月,日华北驻屯军炮轰宛平城。二十九军副军长佟麟阁血洒永定河。三十八师师长张自忠忍辱出任北平市长。抗战全面爆发,而此时,庭于希在山东临海最偏僻的一隅,担任一支杂牌军的团长,隶属沈鸿烈青岛守备队。

山陬海噬音讯不通,当他知道昔日战友以身殉国时,已是天寒地冻的十二月。

上海、南京早已相继失守,华北千里死尸盈野。

冬至那天,冷得出奇,近海都结了冰。漫天风雪中,他挂起一串白纸钱。归陵高报告:“副师长下团巡查!”

庭于希最瞧不起消极抗战的韩复渠第三集团军,理也不理。

副师长王府年骄横惯了,又自恃正规师,哪将杂牌军放在眼里。看庭于希怠慢,气往上撞,挥马鞭就抽:“你他娘的瞎了眼,没看见老子?”

经过此番打磨,庭于希收敛许多,弯臂挡鞭,闪身躲。

“你也知道怕?你不是抗日英雄么?”王府年一鞭接一鞭,“老子就看不惯你他娘的逞英雄!”

庭于希仰起脸,怒目圆瞪。

“怎么,还手阿!”他又一鞭,看见枯树上的纸钱,伸手摘下来。

“放下!”庭于希断喝。

小归怕他惹事,忙陪笑:“王师长,我们团长祭奠在卢沟桥牺牲的佟副军长和吉……”

“谁也不行!老子是革命军人,你们这是封建迷信!”王府年一把一把撕纸钱,“就你们这些脓包,还敢跟日本作对,死了,自找……”

庭于希猛地飞起一脚,挂冰的军靴踢得王府年那张养尊处优的肥脸满嘴是血。

“你——你——反了!”他含混不清,“拿下!”

庭于希扭过他一臂,‘嘎巴’一声,已脱臼。王府年杀猪般惨叫,他将他反剪,伸手缴了械。枪抵后脑,庭于希一脚踏上他肩膀:“向北,给我兄弟磕头!”

一则投鼠忌器,二则众怒难犯,随从警卫谁也不动。王府年惜命,跪倒就磕头。

庭于希将他搡在地上,撤了枪。他咕哝道:“你好,你等着!”带人走了。

青岛没有暖气,境遇今非昔比。团部是临时改建的,粗鄙简陋。苏浴梅坐在矮凳上,朝着碳盆烤手,不时张望窗外。

庭于希顶雪进来,气色不善,脸上带着伤痕。

苏浴梅没问什么,只说:“吃饭吧。”

他自然没胃口,喝了几杯酒作罢。

冬天黑得早,电是要节省的,早早熄了灯。庭于希躺在床上。苏浴梅迟迟蜷在炭火旁,北平是有暖炕的,青岛的冬天分外难熬。她背向他躺下奇Qīsūu。сom书,床是凉的,厚面被难御寒,北风呼啸着无孔不入。

庭于希问:“冷啊?”

她又将被向上掩了掩。

身后悉索脱衣服的声音,庭于希扳过她的身子搂住。他的身体很温暖。

“亲人的血烫过,永远是热的。”他抓起她的手放在自己赤露的胸膛上。

苏浴梅疑惑的看他。

他把被掖好:“一四年日本占济南,整条街都是血水,我家十几口的死人堆里,就爬出我一个,呵,阎王爷都不收我。”

“那年你才……四五岁?”她的手摸到他胸口一处突起的皮肤,怔了一下,又向四周摸。

“没什么,打仗么,哪能不受伤。”

苏浴梅想起,新婚之夜,他一早关了灯,大概就是不想她看到身上的伤疤。自从离开北平,四处辗转,他们聚少离多,她也并没在意。现在发觉,竟是触目惊心:“这也……太多了。”

“不是人杀我,就是我杀人。”他感叹一声,她不说话。静了一会儿,他问,“想什么呢?”

想什么;她的手指沿着他锁骨的伤疤一直滑到左肋下,她在想,这么长,足以将一个人剖开。

“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在江西,死尸把战壕都填满了,八月的天,我们用布捂住嘴,继续冲,继续杀人……”

“别说了……”天太冷,她向他身上靠了靠。

“杀敌人我不怕,有时候,自己人也要杀。军队后沿是大刀队,临阵脱逃的……昨天还一张桌吃饭,今天举刀就砍……我做梦,都是硝烟,都是血。每天晚上,只有喝酒,只有放纵,才能睡着。” 他拍拍她,觉得不该跟女人讲这些。

她的手还停在他胸膛的疤上。

“这条是刀伤。日本人的刺刀真利啊,在热河……不说了。你骑过蒙古马没有?乌珠穆沁比寻常马高一头,乌审马跟骆驼一样,能在沙漠里跑……你怎么了?”

苏浴梅忙抽了一下鼻子,说:“没骑过。”

“以后带你去骑。”

“那这个呢?”她摸着他肋上的弹孔。

“这是在淞沪战场,这枪挨得值。中央不支援,我一样缴了日本一个炮兵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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