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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前半生-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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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摇着头笑,用手臂枕着头,看她与安儿聊得起劲。

这唐晶越发紧张了,整个人如一张绷紧弦的弓,一下子受不住力就会得折断开来,我不是不替她担心的。

像今夜这件事,她一定也身受过同类型的遭遇,所以才恨之恶之,借故大大地出一口气。

其实老陈两夫妇很可怜,陈某昨夜到底在什么地方借宿?他倒会美其名,推在我身上,而他老婆竟会乐意相信,总比相信丈夫在小舞女处好吧?

我叹口气,世间上哪来这许多可怜寂寞的人。

唐晶闻叹息之声,转过头来问:“你也会有感触?你这个幸福的、麻木不仁的女人。”

我吓一跳,“喂,你无端端怎么又损我?就因为老公扔掉我我还活着就算麻木?你要我怎么办?跳楼?抹脖子?神经病女人。”

唐晶笑着跟安儿说:“令堂与我如此直吵了三十年。”

“不要脸。”我骂。

安儿向往地说:“我也希望有这么一个女朋友。”

我又骂安儿:“你为什么不希望生大麻疯。”

三个女人搂作一团大笑。

唐晶后来说我;“真佩服你,与前夫有说有笑的,居然不打不相识,成为老友了。我就做不到这一点,我这种人一辈子记仇,谁让我失望,我恨他一生。”

我呆了一下说:“恨也要精力的。”

“你真看得开,几时落发做尼姑去?”

我笑眯眯地说:“唐晶,我认识你三十年,却不知你心恨谁,你倒说来听听。”

“啐!”

我又叹口气,“其实史涓生也不是奸人。”我撑着头想很久,“大概我也有失职的地方。”

过没几天,涓生便把房子的余款给我送过来,我感慨万千,为了这栋房子,过去一年间省吃省用地付款,甚至连今次安儿回来度假,我也借用唐晶的车子。不要说是奢侈品,连普通衣物也没添置一件,那些名店在卖些什么货色,我早已茫然,真应了齐白石一颗闲章上的话:“恐青山笑我今非昨”。

而奇怪的是,我也习惯晚上开会开到八点半,心痛地叫计程车过隧道,到了公寓便一碗即食面,上床睡觉。有很多事,想来无谓,明天又是新的一日。

我手中拿着涓生给的本票,转来转去地看。

如果我是一个争气的女人,我应当将本票撕成两边,再苦苦挣扎下去,但我的勇气完全是逼出来的,一旦获得喘息的机会,便立刻崩溃了。

吃足十二个月的苦,也太够太够了吧,自然我们可以在患难中争取经验,但这种经验要来干什么?成大器的人必先得劳其筋骨,我还是做一个小女人吧,这已是我唯一的权利了。

我把支票交给银行,说也奇怪,整个人立刻有说不出的愉快。

史涓生始终是帮我的,他出没如鬼魅,但他始终是帮我的。

两星期的假期完毕,送女儿回加拿大的时候,我禁不住大哭起来,实在是不舍得她,并且一年来未曾好好地哭过,乘机发作。

唐晶说:“有那么好的女儿,真羡煞旁人,还哭。”

安儿嘱我尽快去看她。

我说:“储蓄如建万里长城,我会尽力而为。”

安儿一走,我落寞。

唐晶说:“始终希望有人陪,是不是?”

我不响。

“看样子你始终是要再结婚的。”

我说:“有机会的话,我不会说我不愿。”

“吃男人的苦还没吃够吗?”

“你口气像我的妈。”

“你很久没见你妈妈了。”

“你怎么知道?”

“有时与子群通电话,她说的。”

“我不想见到她,她实在太势利。”我说,“这次安儿回来,我也没有安排她们见面。”

“是的,你总得恨一个人,不能恨史涓生,就恨母亲。”她笑。

我没有笑。

“工作如何?”

“有什么如何?购置一台电脑起码可以代替十个八个咱们这样的女职员,”我苦涩地说,“不外是忍耐,忍无可忍,重新再忍,一般的文书工作我还应付得来,人事方面,装聋作哑也过得去,老板说什么就做什么,一日挨一日,很好。”

唐晶问:“房子问题解决,还做不做?”

“当然做,为什么不做?写字楼闹哄哄的,一天容易过,回家来坐着,舒是舒服,岂非像幽闭惩罚?”

“你真想穿了。”唐晶拍着大腿。

“尤其是不在乎薪水地做,只需办妥公事,不必过度伺候老板面色,情况完全不一样。”

“很好,说得很好。”

“以后我不再超时工作,亦不求加薪水,总之天天倒牌做好功夫,下班一条龙,”我笑,“做女强人要待来世了,但我比你快活逍遥呢,唐晶。”

“是的,”唐晶说,“低级有低级的好处,人家不好意思难为你,只要你乖乖地,可以得过且过,一旦升得高,有无数的人上来硬是要同你比剑,你不动手?他们压上头来,你动手?杀掉几个,人又说你心狠手辣,走江湖没意思。”

我笑,“有是有的,做到武林至尊,号令谁敢不从之时,大大的有意思,别虚伪了。”

“咄,你这个人!”

“唐晶,最近很少见你,你到哪儿去了?夜夜笙歌?”

“夜夜开会。”

“别拿言语来推搪我,哪来那么多会开。”

她面孔忽然红了。

我细细打量她,她连耳朵都泛起红霞,这是前所未有的奇事。

我暗暗也明白三分,虽说朋友之交要淡如水才得长久,但我实在忍不住,自恃与她交情非同小可。

我非常鲁莽地问:“怎么,春天来了?”

“你才叫春呢。”

“别耍嘴皮子,是不是有了男朋友?”我急急扯住她手臂。

“神经病,我什么时候少过男朋友?”

“那些人来人往,算不得数。”

“我倒还没找到加油站。”

“真的没找到?”我简直大逼供。

“真的没有。”她坚决否认。

我略略放心,“要是被我查出来,你当心。”

“子君,”她诧异。“别孩子气。”

我恼,“我的事情,你都知道。你的事情,一概瞒我,这算公平吗?”

“子君,做朋友不是一定要交心,你怎么了?”

我握住拳头嚷:“不公平,不公平。”

唐晶笑出来,“管它公不公平,我买了一瓶‘杯莫停’,来,明天上我家来,咱们喝干它。”

唐晶是“唯有饮者留其名”派之掌门人。

我们把酒带到一间一流的法国餐馆去,叫了蜗牛、鲜芦荀、烧牛肉,却以香港人作风饮酒,白兰地跟到底。

没吃到主餐已经很有酒意,不胜力,我们以手撑着头聊天。

隔壁一桌四个洋男人,说着一口牛津英语,正谈生意,不住向我俩看来。

天气暖了,唐晶是永远白色丝衬衫不穿胸罩那种女人,她的豪爽是本地妞所没有的,她的细致又非洋妞所及,怪不得洋人朝她看了又看。

终于他们其中有一个沉不住气,走过来,问:“可不可以允许我坐下?”

“不可以。”唐晶说。

“小姐,心肠别太硬。”他笑。

他是一个金发的美男子。

“先生,这是一间高尚的餐馆,请你立即离开。”唐晶恼怒地说。

“我又不是问你,”金发男人也生气,“我问的是这位小姐。”他看向我。

唐晶怔住,一向她都是女人堆中的明星,吊膀子的对象。

我受宠若惊之余并没有卖友求荣,我马上裂开嘴说:“她说什么亦即等于我说什么,先生,我们就快结婚了,你说她是不是有权代表我发言?”

唐晶在我对面,忍笑忍得脸色发绿,那金发男人信以为真,一脸失望,喃喃道:“怪不得,怪不得。”异常惋惜,“对不起。”他退开。

我连忙结帐,与唐晶走到马路上去大笑。

她说:“如今你才有资格被吊膀子。”

“这也算是光荣?”

“自然,以前你四平八稳,像块美丽的木头,一点生命感也没有,现在是活生生的,眼角带点沧桑感——有一次碰见史涓生,他说他自认识你以来,从来没见过你比现在更美。”

“我?美丽?”我嘲弄地说,“失去丈夫,得回美丽,嘿,这算什么买卖?”

“划算的买卖,丈夫要多少有多少,美丽值千金。”

“三十五岁的美?”

“你一点自信也没有。”唐晶说道。

我们在深夜的市区散步,风吹来颇有寒意。我穿着件夹旗袍,袍角拂来拂去,带来迷茫,仿佛根本没结过婚,根本没认识过史涓生,我这前半生,可以随时一笔勾销,我抬起头来,看到今夜星光灿烂。

唐晶吟道:“如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我微笑。

她沮丧地说:“我总共才会那么几句诗词。”

我知道风一吹,她的酒气上涌,要醉了。

连忙拉她到停车场,驾车驶送她回家。

能够一醉也是好的。

拥有可以共谋一醉的朋友更好。人生在世,夫复何求(语气有点像古龙)。

第二天醒了,去上班。

他们都说新大班今日来作“亲善探访”。

传闻已有好些日子,这个新大班将探访日期拖了又拖,只是说忙,此刻真要来,大家已经疲掉,各管各干,反正他也搞不到我们,左右不外是布朗说几句体己话就打道回府。

唐晶说的,做小职员有小职员的安全感,就算上头震得塌下来,咱们总有法子找到一块立足之处,在那里缩着躲一会儿,风暴过后再出来觅食。

我叹口气,谁会指了名来剥无名小卒的皮呢?

电话铃响,我接听。

“子君?张允信。”

“隔一会儿再同你说,大班在这里。”

“死相。”

“不是死相,是婢妾相。”我匆匆挂上电话。

这时身边忽然传来一个声音,“咦,你,我还以为你昨夜醉得很,今天怎么又起来上班?”

我抬起头,金发、蓝眼、棕色皮肤、高大,这不是昨夜误会我同唐晶同性恋的那个男人吗?

布朗在一旁诧异之极,“你们早已认识?”他问。

金发男子连忙看我的名牌,“子君?”他乖觉地说,“子君是我的老朋友,没想到现在替我做事,还敢情好,几时我来窥伺她是否合我们公司的标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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