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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Q84-第6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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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他相貌特异(或说不寻常),推测年龄所需的要素变得难以采集。

既像年龄更大一些,又像更年轻一些。从三十二岁到五十六岁之间,说他是任何一个年龄,你都只能乖乖听信。牙齿排列不齐,脊骨弯成奇怪的角度。大脑袋顶上秃成了不自然的扁平状,周围歪歪扭扭。那片扁平,让人想起建在有战略意义的窄坡顶上的军用直升机场。在越南战争的纪录片中看过这种东西。扁平不正的脑袋周围,像死缠不放般残留着又粗又黑的鬈发,长得超出了必要,漫无边际地垂到耳边。

那头发的形状,恐怕一百个人中有九十八个会想到阴毛。剩下的两个人会想起什么,天吾就不知道了。

此人从体型到面容,似乎一切都长得左右不对称。天吾一眼看去,首先发现了这一点。当然,人的躯体多少都有点不对称,这个事实并不违背自然法则。他自己的眼睑,左边和右边的形状就不太相同。左侧的睾丸也比右侧的稍低一些。我们的躯体并非在工厂里按统一规格批量制造的产品。但在此人身上,这种左右的差异却超出了常识范围。

那种显而易见、有目共睹的失衡,不容分说地刺激着与他相对的人的神经,让人感觉如坐针毡。似乎站在了一面扭曲(那程度明显得令人生厌)的哈哈镜前。

他身上那套灰色西服布满无数细小皱纹,令人想起被冰河侵蚀的大地。白衬衣的衣领有一边翘到了西装外,领带上打的那个结扭着身子,似乎难以忍受不得不待在此处的不快。西装、领带和衬衣,尺寸一点点地互不相配。领带的图案,或许是笔法拙劣的学画的学生根据臆想描画出的烂面条。每一样都像是从廉价商店里凑合着淘来的便宜货。尽管如此,看得久了,竟渐渐觉得被他穿在身上的衣服实在可怜。

天吾对自身的穿着几乎从不讲究,却生来对别人的衣着格外介意。如果让他从这十年间遇见的人中选出衣着最不得体者,这个人无疑得进入那极短的名单。还不只是衣着不得体,甚至给人一种印象:他是刻意亵渎服饰的概念。

天吾刚走近会客室,对方便站起来,从名片夹中取出一张名片,鞠了一躬,递给他。递过来的名片上写着“牛河利治”。下面印着一行罗马字Ushikawa Toshiharu①。头衔写作“财团法人新日本学艺振兴会专任理事”。协会地址为千代田区麴町,并印有电话号码。这个“新日本学艺振兴会”是怎样的团体,专任理事又是怎样的职位,天吾当然不太明白。但名片上还印着凸起的徽标,十分华美,不像是临时印出来应付的。天吾盯着名片看了一会儿,再次抬眼瞧了瞧那人。

和“新日本学艺振兴会专任理事”的头衔的印象相差如此远的人物,怕是绝无仅有吧,他暗忖。

二人各自坐在单人沙发上,隔着低矮的茶几看着对方的脸。那男人用手帕使劲连擦了几次脸,然后将那块可怜的手帕塞回上衣口袋。

负责接待的女职员为两人送来茶,天吾向她致谢。牛河一言未发。

“打搅您休息了。事先也没和您联系,呃,实在是十分抱歉。”牛河向天吾致歉。遣词用字倒客气,但语气中有一种奇妙的随便感。天吾有些反感。“啊,您用过午餐没有?您不介意的话,要不咱们到外面边吃边谈?”

“我工作时不吃午饭。”天吾说,“我会在下午上完课后,再简单地吃点东西。所以您不必在意吃饭的事。”

“明白啦。那就在这儿谈吧。在这儿好像可以舒服而安静地交谈。”

①牛河利治四字的日语发音。

他仿佛估算价格似的,环视了会客室一圈。这是间不怎么样的会客室。墙上挂着一大幅油画,画着一座山。除了用去的颜料只怕相当重,并不能让人萌生特别的感慨。花瓶中插的好像是大丽花,是那种让人想到蠢笨的中年女人的笨拙的花。补习学校为何需要这样阴郁的会客室?天吾不太清楚。

“自我介绍做得晚了。就像名片上写的,我姓牛河。朋友们都管我叫‘牛’。从来没人规矩地喊我牛河君。无非是一头牛罢了。”牛河说着,浮出了微笑。

朋友?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会主动做这种家伙的朋友?天吾忽然生出疑问。这纯粹是出自好奇心的疑问。

假如老实说出自己的第一印象,牛河这个人让天吾想到的,是某种从地底黑洞爬出来的令人毛骨悚然的东西。某种滑溜溜的、真相不明的东西。某种原本不该出现在光天化日下的东西。说不定,这个男人就是戎野老师从岩石下面引诱出来的东西之一。天吾无意识地皱起眉头,将依然捏在手中的名片放在茶几上。牛河利治,就是这个男人的姓名。

“川奈先生您一定也很忙。所以我闲话少说,直言不讳。只拣重要的话题说了。”牛河说。

天吾微微点头。

牛河喝了一口茶,然后开口道:“我想,川奈先生大概还没听说过‘新日本学艺振兴会’这个名字。(天吾点头)这是一个新近设立的财团法人,我们主要的活动,就是选拔活跃于学术和艺术领域的、独具特色的年轻一代,尤其是在社会上还不为人知的人,并援助他们。

一句话,在日本现代文化的各个领域培育下一个时代的领军人物的幼苗,便是我们的宗旨。在每个部门,我们都与专业调查员签约,物色候选者。每年有五位艺术家或研究者被选拔出来,领取资助金。为期一年,可以任意做自己喜欢的事。没有任何附加条件。只需在年末提交一份形式上的报告,简单说明一下这一年中做了哪些事、取得了哪些成果即可。报告刊登在本财团发行的杂志上。不会有任何麻烦事。

因为这项活动刚开始实施,无论如何,我们最重要的工作是先留下有形的实绩。也就是说,现在还处于播种阶段。具体说来,每年向每个人发放三百万元资助金。”

“好大方啊。”天吾说。

“想创造出重要的东西,或者说想发现重要的东西,既需要时间,又需要金钱。当然,并非只要投入时间和金钱就能完成伟大事业。但这两者不管是哪一样,都不会成为累赘。尤其是时间,总量是有限的。

时钟此时此刻就在滴答滴答地记录时间,时间正在飞快地流逝,机会正在失去。可是,如果有钱,就可以用来买时间。只要想买,就算是自由也能买到。时间与自由,对人来说是可以用钱买到的最宝贵的东西。”

天吾听他这么说,几乎是条件反射地看了一眼手表。的确,时间在滴答滴答永无休止地流逝。

“占用了您的时间,实在不好意思。”牛河慌忙说。他似乎将这个动作当成了给他看的表演。“我长话短说。固然,现在靠着一年区区三百万无法过上奢侈的日子。但对年轻人的生活应该算是不小的补助。

不必为了生活忙碌,可以在这一年内集中精力潜心于研究或创作,这就是鄙财团的本意。在年度末审核时,只要理事会认定在这一年内取得了可观的成果,资助就不止是一年,还有继续下去的可能。”

天吾不言不语,等着下面的话。

“日前,我听了整整一小时您在这所补习学校讲的课。”牛河说,“哎呀,非常有趣。我在数学上完全是个外行,这一直是我最不擅长的科目,念书时对数学课也是讨厌得不得了。只要听到数学这两个字就要头疼得满地打滚、溜之大吉。可是您的课,哎呀,实在是太有意思了。当然,微积分的理论我是一窍不通,不过,仅仅听了您一节课我就开始想,原来数学是如此有趣啊,我是不是从现在起干脆也学点数学呢。实在太了不起了。川奈先生,您有异乎寻常的才能。一种也许该说是吸引人心的才能。听说您在补习学校里是深受欢迎的老师.这也是理所当然啊。”

牛河是在何时何地旁听自己讲课的,天吾毫不知情。他在讲课时,总是仔细观察教室里有什么人。虽然记不住所有学生的面容,但如果其中有像牛河这样外貌奇特的人物,绝不可能看不见。他肯定会像砂糖罐里的蜈蚣一样引入注目。但天吾没有追究。话本来就够长了,追究起来只会更长。

“如您所知,我不过是个受雇于补习学校的教师。”天吾为了多少节约点时间,主动开口了,“并不是在从事数学研究。我只是将已作为知识普及的东西,向学生有趣易懂地说明,并教授一些比较有效的解答大学入学考试题的方法。我也许适合做这样的工作。但在很久以前,我就放弃了做专业研究者的想法。固然有经济方面的原因,但主要是觉得自己没有足以在学术界获得成功的素质和能力。所以,我不可能对您有任何帮助。”

牛河慌忙举起一只手,将手心正对着天吾。“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也许是我把话说复杂了。我向您道歉。您的数学课的确非常有趣,实在是别出心裁、富有创意。不过,我今天来这里不是为了说这些。我们关注的,是您作为小说家的活动。”

天吾出其不意地被对方攻击,有数秒说不出话来。

“作为小说家的活动?”他问。

“是的。”

“您的话我不明白。的确,这几年我是在写小说,不过还一次都没印成铅字发表过。这样的人应该不能称作小说家。又怎么会引起你们的注意呢?”

牛河看到天吾的反应,似乎十分得意,嘻嘻一笑。他一笑,那满口歪歪扭扭的牙齿便暴露无遗。就像几天前刚被巨浪冲刷过的海边木桩,那些牙齿扭向各种角度,摸索着各种方向,呈现出各种肮脏。事到如今,想矫正牙齿大概不可能了。但至少该有个人教教他正确的刷牙方法。

“这些方面嘛,恰恰是本财团的独到之处。”牛河得意扬扬地说,“本财团的签约调查员,常常会留意世间其他人士尚未留意的地方。

这也是我们的目的之一。的确如您所说,您还没有以完整的形式发表过一篇作品。我们对此很清楚。但您迄今为止每年都用笔名投稿应征文艺杂志的新人奖。遗憾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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