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飘零一家:从大陆到台湾的父子残局-第3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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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台北的人,大概很难想象当年的台北市也有那么样人烟罕至之地。从公车的终点站黎和里骑了单车,一路上坡的窄路,到一个小到只有住在这里的人才见得着的路口,就得把单车靠着山壁放在一边了,自此步入杂草遮蔽的小路,曲曲折折又转上山去,穿过巨大的蕨树和一些相思、尤加利、野榕等密不见天的蜿蜒山径,再往上爬,才见得到那处两排的砖造小屋舍。门虽设而常开,那是事实,因为门已经长年未关,根本关不上了。况且不用走门,山坡上进得此屋的入口,四面八方有的是。

抬头尽是碧树、山头与青天,耳边听得到的,除了虫鸣鸟语,只余风声雨声。游目四顾,但见层层交错,深浅明晦,细看有几百种的绿。张新华常常来陪我,并不寂寞。在这个山窝里,有的是时间,而且仅仅用来读书,读世界各国的名剧,读冯友兰的《中国哲学史》、罗素的《西洋哲学史》,点读了许多的元人散曲与杂剧。当时随身还带了几部大书,都是二次大战之前日本平凡社等发行的艺术类著述,虽然不通日文,却把整部五十余册的日本画大成,其中包括中国绘画,还有书道全集,当然有更多的中国书法,还有一部专论陶瓷器的《名陶我观》,全都翻个透透,内文也常常趁便根据汉字摸索。此后数十年至今,钟情艺术几至不可自拔,那一段的山居岁月,影响至大。

当时生活所需,几无来处,好在吃住基本没问题,另外则不免花到了一位女友的钱,但是她后来嫁给了别人。

她常常到路程这么不方便的地方来看我,我送她回去的时候,也是天都黑了,山路难行,路又湿滑,她回到家,应在一两个小时以后。

仅有的收入是一点点影评稿费。出门看场电影,要省车钱,就从山上骑车到西门町,买票看了电影,在冰果店写好了影评,直接交给正在峨眉街民族晚报印报机旁上班的黄仁先生,然后再骑车回到山窝,路上要耗去两三个小时。每星期一两次,在完全不同的冷热两个世界间穿梭。稿费少得可怜,然而精打细算还是可以应付若干必需的问题,并没有觉得日子过不了。当时最大的梦想,便是有一间,只是一间自己的屋子,放得下一张床、一副桌椅、床下有一口箱子,有书读,一辈子也就够了。我还画下了这间屋子的想象图。

对于世俗人生,我已觉得疲惫不堪,那时刚满二十四岁。

坐看云起时

与父亲重新对话,已在离家的两年之后。

形势比人强,我并非走投无路,却只得硬着头皮回去找父亲,希望他能答应一件事,就是在我的婚礼上当主婚人。

山窝里的岁月中,也常常在中广打零工,录点广告、广播剧、政令宣导短剧,有的时候也帮主持人写或是译点稿件,赚点他人眼中的零钱,于我却是必需的收入。另外则在台大的史丹福中心教华语,经济终于稍微稳定,不再惶恐度日。

后来搬离了山窝,在泰顺街租了间小日本房,屋主姓龚,福州人,有了些年纪,一子一女,还没上大学,也都十分安静和气。我时不时地拖欠房租,他们却从不催讨。他们一家四口吃什么点心,便送来一碗,放在拉门外,从不进屋打搅。房客有自己的洗手间跟淋浴间,好在我也没有什么交往的朋友,安安静静地相处,承受他们不着痕迹的照应,至今掐指算算,已是四十多年前的事了。离去前我忙于结婚,连一声谢谢都没有来得及说。打零工的人也有恋爱的权利,特别是刚刚失恋之后。一追上了公认的美女,立刻就要筹备婚礼。准岳父对我爱护备至,我想到在婚礼上假如只有他一人,实在让他们府上难堪,我决定硬着头皮去找父亲求和。其实,连结婚典礼的日子场地都定了,新娘子虽然年纪轻,才二十二岁,已经是有名的西洋音乐节目主持人,而我竟依然无业,消息只得极端保密。

我回到青田街去拜访父亲,试着邀请他作为我的证婚人,想着成也结婚不成也结婚,心中也就十分坦然。

父亲竟把我当做客人一般地接待,很客气,一听说我不久就要成婚,马上笑逐颜开,原先我担心的问题就此化为乌有。我虽然仍是个穷光棍,还是开心地等着婚礼。反正礼堂上要穿的用的衣服鞋袜等,全由准岳父帮我打点了。

史丹福中心就在台大靠舟山路的边缘,出了侧门就是地质系,当时父亲还未退休,我常常在上课的时候见到父亲从窗外的几棵巨松下走过,就会马上讲不出课来,只顾怔怔发呆。

那天我在走廊上遇到了父亲,他依旧是一袭长衫,他好像刚从行政大楼出来,我问道爸你今天有课吗?没有,父亲笑眯眯地说,我来借几个钱,好给你媳妇买个什么。

我一时噎住,半个字也吐不出,恍过神来,父亲却已经走开了。

我带着准新娘去见他,父亲穿上刚刚洗烫笔挺的长衫接待她,这让我想起在若干年前,还在上中学的时候,要是带着同学回家,向他介绍,他必定起身立正,规规矩矩地一鞠躬,又报上自己的全名。我从父亲那儿学到的,一生也只有这么一点儿。

结婚典礼酒席上,新人互相敬酒。两旁的傧相分别是新郎与新娘的表弟表妹。

婚礼当天,是我见到父亲最开心的一天,如今想来,也许是他一生里最开心的一天,包括他自己的婚礼在内。中山堂光复厅,是当年非常体面的地方。

这一天莅临的大部分都是女方的宾客,席开六十余桌。我所有的长辈也都莅临致贺,父亲间或用他那流畅的日语,跟许多好久不见的本地老士绅交谈。其中也有不少的老友,为我们的父子关系终于解除了紧张,松了一口大气。全场宾客穿梭不绝,在礼堂的任何角落,也都听得见父亲那很经典、很洪亮的笑声。

繁华落尽

地质学,我知道的等于零,多年以后,方知这门学科研究的并不仅是地上地下的什么质而已,而是天文、水文、气候、生态自古至今无所不容的一种科学,动辄以几百万年、几千万年为单位,能从一块打开的鹅卵石读出许多复杂的自然历史。过去从来没有人跟我说过以亿万年为单位,上穷碧落下黄泉的地质学是这样的,就像从来没有人跟我说过数学是唯一可以科学证实的真理,可以适用于无限的时空一样。要是在当初有人告诉我这几句话,我相信我可能早就放弃了文学艺术。

父亲以地质学大结构研究为一生志业,我亲眼看到他那么仔细地,在一张油纸上,用毛笔描摹显微镜下岩石的切片组织。他戴着厚厚的眼镜,咬着下唇,对照着摄影片,画下岩石或是珊瑚的微琐细节,线条丝毫不差。

他用一个定做好的透明半圆,上面有已画好了的经纬度,在一个好大的地球仪上,套来套去,他在查对几亿年前气候之下的海洋温度、地表状况、天文水文,找出数据,然后对照细微的化石切片,试着证实出什么。我想父亲拥有着金钱怎么样也买不到的财富,名位怎么样也换不到的满足。

但是,这样一个可以把全宇宙投影在自己脑壳上的科学家,在生活上的笨拙,连小学生都不如。

书房中与父亲的大照片合影,这张照片是父亲得到第一届“国家科学奖”时,由摄影人员搬了器材去研究室摄影。

有一天,继母不在家,带着三个孩子到哪儿去了也不知道,就是跟他讲他也记不得。但是他忽然之间饿了,很饿很饿,一定是饿到不行了,他只好自己到厨房来看看有什么可吃的,只一个馒头也好,却一无所获。他找到了米,就把米放在锅子里,把锅子放在炉子上,试着打打火,居然点着了,他就等着吃饭,一两碗饭也好。

继母没有多久回家了,发现电锅在火炉上已经烧得变了形,里面的米也成了焦炭,父亲就是这样地煮饭。

我听到妹妹跟我讲这一段故事的时候,父亲已经去世了二十多年。那天晚上,我没睡好。

其实他会不会烧开水,到今天我还怀疑。那一代的人,像这样的还有,只是多半会有一个无微不至照顾他的女人,父亲却没有。只好靠女佣,然后靠姑妈,还有就是去几位老友的家,老光棍,没有人会拒绝他,他什么饭菜也不会做,也没饿过啊。

父亲要是想换衣服,就自己闻一闻领口,有汗味,就换,否则就不换,他不记得穿了几天。我也常常应命代他闻。他记不得吃了几碗,我要注意,他随时问起都要能答得出,这样才能决定是否要为他添饭。他记不得路,不仅马路他记不得,连大一点的建筑,在里面多转了两圈,他就找不到来时路了。

有一次在台大医院里面走失,继母惦记着家里的孩子,没等他出现就回家了,可以想见我父亲的凄惶,后来有人认出他来,雇车把他送回了家。

继母不是个聪明的女人,够聪明怎么会嫁给他?还老远地从日本嫁过来?她有了自己生的三个孩子之后,父亲在家里就边缘化了,继母哪里再挪得出工夫来侍候他?

有一次我们为他过生日,也是我唯一一次为父亲过生日,因为我们只有短短的几年相处无间。我请全家到外面吃了一顿,他吃得好高兴,连连说了好几次:

“好久没有吃到有味道的东西了!”

简直就是重新发现了味觉也似。

我们婚后每个周末都回父亲那儿吃一餐,我内人也帮着做饭做菜。那一阵子父亲好开心,日子一到,一早就盼着我们。他的朋友少到快没有了,死去的不少,老去的更多,我就成了他勉强可以对话的对象,仅有的。我们有的时候到得迟些,会发现他已经站在大门口等着哪,他甚至会走到巷口张望。我们带着刚生下没多久的老大,他看来看去,只说好可爱,却无法跟娃娃沟通,我想,要他去爱他新得到的孩子,也不一定表达得清楚吧?中年总是忙得不可开交,渐渐地周末聚首常常取消,父亲直说没关系没关系,你们该去忙你们的。他一辈子都是这样,不想麻烦别人。自然也有许多事由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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