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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恩-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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堆,大概堆积的日子也不少,已经有一二丈高了,在那土堆上,有一群半大男女,各人挽着个破篮子,或跪或蹲,用手在土里爬弄,不住地捡了小件东百,向篮子里扔进去。士毅常听到人说,北平有一种人,叫捡煤核儿的,就是到煤渣堆里,将那烧不尽的煤球,敲去外层煤灰,将那烧不透的煤球核心,带回家去烧火。这是一种极无办法的穷人一线生路,大概这都是捡煤核的。这种工作,却也没有看过,自己和这种人也隔了壁,何不上前看看?于是背了两手,慢慢走到秽土堆边来。那土堆大半是赭色的煤灰,可是红的白的纸片,绿的青的菜叶,腥的虾子壳,臭的肉骨头,以至于毛蓬蓬的死猫死耗子,都和煤灰卷在一处。那些捡煤核的人,并不觉得什么脏,脚踏着煤渣土块乱滚,常常滑着摔半个跟头,各人的眼睛如闪电一般只随着爬土的手,在脏东西里乱转。这里面除了两个老妇人,便是半大男女孩子,其间有个小姑娘,在土里不知寻出了一块什么东西,正待向篮子里放下,忽然有个男孩子走过来,夺过去,就向篮子里一掷,那小姑娘叫起来道:“你为什么抢我的?”便伸手到他篮子里去抢。两人都是半蹲着身子的,那男孩子站起身来,抓了姑娘的手,向外一摔,在她胸前一推,这姑娘正是站在斜坡上,站立不稳,人随着松土,带了篮子,滚球也似地滚将下来。在堆土上一群男女,哄然一声,大笑起来。这姑娘倒也不怕痛,一个翻身站了起来,指着那男孩子骂道:“小牛子,你有父母养,没有父母管,你这个活不了的,天快收你了。”说着说着,她“哇”的一声哭着,两行眼泪一同落了下来。

士毅看这姑娘时,也不过十六七岁,一身蓝布衣裤,都变成了半黑色,蓬着一条辫子,连那颈脖子上,完全让煤灰沾成一片,前额也不知是梳留海发,也不知短头发披了下来,将脸掩着大半边。蓝褂于的袖头很短,伸出两只染遍了黑迹的手胳臂,手理着脸上的乱发,又指着那男孩子骂一句。她原提的篮子,现在倒覆在地上,所有捡的东西,都泼翻了。那土堆上的人,除了那两个老妇人而外,其余的人,都向着她嘻嘻哈哈的笑。士毅看了,很有些不服,便瞪了眼向那土堆上的男女孩子们道:“你们怎么这些个人欺侮她一个人?”那些土堆上的男女孩子,便停止了工作,向他望着。那个抢东西的小牛子,也瞪了眼答道:“你管得着吗?”士毅道:“我为什么管不着?天下事天下人管。”说了这话,用手卷了袖子,就挤上前去,看看脚踏到土堆边下,那个小牛子,放下手提篮子,跳下土堆来,身子一侧,半昂着头,歪了脖子,瞪了眼道:“你是大个儿怎么着?打算动手吗?”说了这话,就用两双手一叉腰,一步一步地向前横挤了过来。士毅正待伸手打他时,那个小姑娘却抢了过来,横拦着道:“这位先生,你别和他一般见识。”于是又用手推那个男孩子道:“你不屈心吗?你抢了人家的东西,还要和劝架的人发狠。”土堆上两个老年妇人,也站起身来道:“小牛子,你这孩子,也太难一点,成天和人打架,告诉你妈,回头不掺你才怪呢。”

正说到这里,却有两辆秽土车子拉了秽土来倒。凡是新拉到的秽土,刚从人家家里出来,这里面当然是比较有东西可找,因之在场的人,大家一拥而上。那个小牛子要去寻找新的东西,也就丢了士毅,抢到那土车边去,不管好歹,大家便是一阵抢。有一个年老的妇人,抢不上前,手提篮子,站在一边等候,只望着那群抢的人发呆。士毅和那老妇人相距不远,便问道:“一车子秽土,倒像一车子洋钱一样,大家抢得这样的厉害。”老妇人道:“我们可不就当着洋钱来抢吗?”士毅道:“你们一天能捡多少煤核?”老妇人道:“什么东西我们不要,不一定捡煤核。”士毅道:“烂纸片布片儿你们也要,那有什么用处?”老妇人道:“怎么没有用呢?纸片儿还能卖好几个铜子一斤呢,布片儿那就更值钱了。捡到了肉骨头,洗洗刷刷干净了,也可以卖钱。有时候,我们真许捡着大洋钱呢。捡到铜子儿,那可是常事呀!”士毅道:“原来你们还抱着这样一个大希望,新来的车子,为什么大家这样的抢?”老妇道:“这个你有什么不明白?大家都指望着这里面有大洋钱捡呢。”说着话,那一大车子秽土,似乎都已寻找干净,那个小姑娘手挽了篮子,低头走了过来。她走路的时候,不住地用脚去踢拨地面上的浮土。看她的篮子里时,已是空空的,没有一点东西,因问她道:“你这篮里一点东西没有,还不赶快去寻找吗?”她将手上的篮子向空中一抛,然后又用手接着,口里笑道:“那活该了。拼了今天晚上不吃饭吧,我不捡了。你瞧我的,我明天一早就来。”士毅道:“你家里还有什么人?什么事不好干,为什么干这样脏的事情呢?”那小姑娘道:“你叫我干什么?我什么也不会干呀。我们家不买煤球,就靠我捡,我要不捡,就没有煤笼火,吃不成饭了。”士毅道:“你今天是个空篮子,回去怎么交代呢?”那姑娘道:“挨一顿完了。”她说着话,慢慢地在煤灰的路上走着,现出极可怜的样子。士毅一想,我说穷,挨饿而已。像这位小姑娘,挨饿之外,还是这样的污秽不堪,可见人生混两餐饭吃,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了。

天色黄昏,秽土堆上的人,慢慢散去,他一人站在广场中,不免呆住了。也不知站了多久,忽然一低头,看见自己一个人影子,倒在地上。抬头一看,原来自己身边,有一根电灯杆,上面一盏电灯,正自亮着。电灯上层,明星点点,在黑暗的空中,时候是不早了,于是信步回到救济会的门房里去。过了两天,那个老门房,依然不曾回来,自己当然很愿意把这替工干下去。而且混了许多日子,办事的几位先生,也很是熟识,比之从前一点攀援没有,也好得多,所以在吃饱了饭,喝足了茶之后,心里很坦然的,坐在门房里,将几张小报无意地翻着看看。这一天是个大风天,办事的先生们,都不曾来,更闲着无事,感到无聊。走了出来,恰碰到那个小姑娘提了篮子,经门口走过去。她看到了,先笑问道:“先生,你住在这儿吗?”士毅道:“我不住在这里,我在这里办公。这样大的风,你还出来捡煤核吗?”那姑娘道:“可不是?家里没有得烧的,我不出来怎么办?”士毅道:“你家里难道还等着捡煤核回去笼火吗?那要是下雨呢?”姑娘道:“除非是大雨,要是下小雨,我还得出来呢。”士毅陪着她说话,不知不觉地就跟到了那空场上来。那姑娘今天算是梳了一梳辫子,可是额头前面的覆发,依然是很蓬乱,被风一吹,吹得满脸纷披,那一双漆黑的眼珠,被风吹得也是半闭着,拥出很长的睫毛来,虽然她脸上弄得满脸黑灰,可是在这一点上,依然可以看出她是个聪明女郎。她见士毅只管望了她,倒有些不好意思,不由得低头一笑。在这一笑之间,也发现了她的牙齿,倒也很整洁的。真不相信一个捡煤核的妞儿,有这样一口好牙齿呢。士毅只管这样打量,那姑娘却不理会。

今天大风,煤渣堆上,并没有第二个人,只是这姑娘一人在这里捡煤核。她见士毅老站着,便道:“我们是没法了,这样大的风,你站在这儿看着有什么意思呢?”说话时,果然有一阵旋风突起,将那土堆上的煤灰,刮得起了一阵黑雾,把人整个儿的卷到烟尘里去。及至风息了,烟尘过去了,士毅低头一看身上,简直到处灰尘,身上几乎像加了一件灰纱织的大褂子一般,觉得不便再在这里,就拍着灰转身走回慈善会去。可是他吹了这一身尘土,不但不懊丧,心里竟得到了一种安慰起来。他心里想着,在中学里读书的时候,看到书上报上的爱情作品,就为之陶醉,也总想照着书上,找一个女子,来安慰苦闷的人生。但是一个中学的学生,经济学问,都不够女子羡慕的,始终得不着一个女友。毕业而后,到了北平来,终年为了两餐饭困斗,穷到这个样子,哪里去找女朋友去?现在所遇到的捡煤核的姑娘,虽然是穿得破烂,终日在灰土里,可是她并不怎么下流,不免去和她交交朋友吧。我这样一个穿得干干净净的,总比那些捡煤核的男孩、推土车的粗工人强得多,她当然是不会拒绝的。而且这种女子,她也不会知道什么叫交朋友;哪个男子和她说话,她也不在乎。我假使和她混得熟了,劝她不要干这个,在家里光做一个女红姑娘,也要比这样干净得多了。

他一个人这样坐在门房里想,身靠了桌子,双手捧了头,只管望着壁上。那壁上正悬了一张面粉公司的时装美女画,自己对了那红是红白是白的美人脸想着,天下事,各人找各人的配对,才子配佳人,蠢妇就配俗子;我虽不是什么才子,总也是个斯文人,要找女人,也要找美女画上这样的人,怎能够那样无聊,去找一个捡煤核的女郎呢?和那种捡煤核的女郎去谈爱情,岂不是笑话吗?还不如对了这美女画看看,倒可以心里干净、眼里干净呢。吃了三天饱饭,我就想到男女问题上去,人心真是无足的呀,算了吧,不要提到这上面去了。自己对着美女画打了个哈哈,也就不再想了。窗子外的风,带着飞沙,呼呼又瑟瑟地作响,在一阵幻想之后,增加了自己无限的苦闷。躺在用木板搭的一张铺上,伸了一个懒腰,就随手向枕头下掏索着。不料这随手一掏,却掏出了一本新式装订的书,翻着两页书看时,却是一部描写男女爱情生活的小说。书里描写爱情的地方,却是异常地热烈,看个手不释卷,整整地看了一晚上。

到了次日,天色已清朗,自己不住地向门外探望,看看那位女郎可来经过?但是看不着那女郎,可是看着青年的男女,一对一对的过去。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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