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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华烟云-第9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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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非回答说:“干甚么?花钱给和尚,看两句胡言乱语?”他不肯抽。

但是木兰却不由得对签文纳闷儿,上面的“芳香”二字使她想起暗香来。

那天夜里在湖上,红玉不高兴,但是阿非和荪亚依然兴致甚佳。丽莲和她母亲都没拿签上的文意当一回事。红玉说她曾看见湖上远处有一小舟,上面有一个青年男子和一个姑娘,二人在船上闲谈,忽然消失在雾气之中,连一丝痕迹也不曾留下。据传说,明朝末年有一对情人,曾一同跳西湖自杀,后来在月明之夜,游人有时看见一只鬼船,载着那一对情人,出现在水面,共同玩赏。那一对情人永远那么年轻,还是穿着明代的服装。男的身穿灰蓝色长袍,头戴文人的黑帽,女人的头发梳在头顶,身上老是穿着紫衣裳。女的总是吹箫,据传说,她过去是青楼歌妓。

不过,那天晚上,除去红玉,谁也没有看见。

大家在杭州之时,接到立夫一封电报,说他已经从日本回来,那时正在上海。荪亚打回电报去,要立夫和他们在杭州相聚,但是回来的电报说,他须急速回家。所以大家叫他在上海等候,五号他们回上海。

立夫到上海火车站去接他们。立夫显得瘦了一点儿,但蛮健壮。那天晚上,大家在饭馆儿为他设宴洗尘。

木兰说:“你在日本研究的哪一科,跟我们说一说。”

立夫说:“是关于细胞,关于细胞怎么生长,还研究了关于昆虫的学问。”立夫并没有说他的主科是生物学,因为他不像别的大学生,他是不肯谈论他主修的学科的。他向大家问:“辫子遗老张勋的复辟是怎么回事?”

荪亚说:“我们也不知道。也只是看了看报。北京城一定闹得很热闹,听说南河沿儿都烧光了。”

“今天早晨报上说一切已经都过去,基督将军冯玉祥的兵现在正占着天坛呢。”

事实上证明,关于北京新近的局势,立夫比他们还都清楚。辫子将军张勋确曾发动了一次政变,又把儿童皇帝宣统拥上宝座,中间经过正好十天。立夫知道,袁世凯死后,真正的权力是握在段祺瑞手里,击败了复辟政变,那就是为人人所深恨的亲日派安福系即将大权在握了。他谈论政治之坚决热情,远非他对生物学的热诚可比。

坐火车在七月天回北京,是够热的。他们决定在曾家故乡山东泰安稍停,乘机会一游东岳泰山。立夫,阿非,红玉都没游过泰山。木兰打算登泰山看日出,于是决定在山顶过夜。他们早晨十点到了泰安。轿夫去催他们午饭后立即动身时,他们已经休息了两个钟头。

在中国,若论登山的路径宽广,铺砌得好,石级磴道构筑得好,爬上去感觉到舒服,只有东岳泰山。

在过去,登泰山的路的保养维护,一则来自政府的经费,一则由私人捐献,才使宽广的石头路一直完好整齐。过去两千年来,皇帝屡屡举行封山大典,以示对泰山的尊崇;多少世纪来的诗人,好多作出诗歌,赞美泰山,刻在岩石之上,一直留至今日。历史渐久,古物渐多,民俗传闻亦渐富,香客的故事口耳相传,越使圣山生色。从“孔子登山处”的“第一天门”,经过半途中的“第二天门”,一直到山顶的“南天门”,一路上都有极其方便的休息处所和里程碑石。

木兰这一批人共乘用了七顶轿,另外还有两个挑夫挑着他们过夜要用的铺盖。天是灰阴多云,所以大家都感觉凉爽舒适,尤以对轿夫为然。巨大的圆石,由多年溪流的冲激,已经光滑圆润,错落躺在路旁的沟渠之中,半露在外面,半浸在水中,看来像是水牛,又像河马。

木兰登泰山,从来没有像这一次在青年群中这么轻松愉快。这泰山,正是她在童年时和荪亚辩论的那个泰山。立夫的泰山之游,还是生平第一次,木兰可以看得出他脸上的兴奋。

自寺院再往上行,风景越险怪,越雄壮,路旁翠柏夹道,远处山峰上怪岩奇石如野兽蹲伏,姿势各异。过了水帘洞,见一飞瀑,高在顶端,水势下落,恍若银屏,水星飞溅,人衣尽湿。在歇马崖,轿夫停轿,暂息片刻,荪亚、立夫、木兰就在附近漫步,回顾远处来时蜿蜒的山路。路旁溪沟的水清澈可喜,阿非就脱下鞋袜,涉水而行,别的男人也涉水相随,木兰、丽莲、红玉、桂姐则在岸上徘徊。

阿非向她们喊说:“下来。”  红玉从来没想到要到溪流里去,可是丽莲看了看她妈,问她可否下水。

木兰因为自己想下去,就对丽莲说:“下去。”

丽莲说:“你若敢下去,我就下去。”

荪亚说:“下来吧,妙想家。好凉快。”

木兰坐在大圆石头上,大笑一声,脱下了鞋袜,露出了雪白的脚,那两只脚一向很少露在外面,现在轻轻泡入水中。

桂姐微笑说:“木兰,你疯了。”

木兰说:“好舒服,好痛快。你若不是裹脚,我也就把你拉下来。”

丽莲也脱了鞋袜,把脚泡进水去。荪亚过来,拉着木兰,进入了小溪中的浅水之处,木兰摇摇摆摆地走,几乎要摔倒,幸亏由荪亚拉住。轿夫觉得很有趣,笑了又笑。立夫坐在中流的石头上,裤腿儿向上卷起来,做壁上观。他觉得那确是非常之举,因为那时离现在少女在海滩上洗浴,还早好多年。一个轿夫喊说:“洗个澡吧,洗个澡吧,小姐!只有你们城里的小姐才怕水呀。”

木兰向立夫说:“你应当打电报给莫愁,叫她也来,大家可以在这儿过一个礼拜。”立夫只是微笑。

现在轿夫告诉他们说,若打算日落之前到山顶,可应该出发了。荪亚觉得木兰上来擦干脚,费时太久。立夫上了岸,看见了木兰雪白的脚腕子,又光润,又细小,木兰根本就没想掩藏。反而抬头看了看,向立夫低声说:“拉我起来!”不胜大姨子的撒娇与美丽的魔力,立夫就把她拉起来。木兰的真纯自然,竟使尴尬的场面,一变而为天真美丽。立夫觉得木兰真是异于凡俗,也与自己的信念不谋而合。

红玉一边站在那儿看他们,一边想起木兰论爱情的一席话。

一个轿夫问立夫:“您太太多大年岁?她看来好年轻啊。”

立夫回答说:“她不是我太太,是我的亲戚。”

木兰听见说,不由得有点儿羞愧。

大家坐上轿,又继续向前走。不久过了“杉木洞”,那是一个大杉木林,枝叶茂密得犹如屋顶,上不见天,据说嘉庆皇帝在此植杉木两万两千株,造成了这座树林。木兰希望在此地盘桓一番,但是已经耽误了时间。

过了“第二天门”,他们到了“快活三里”。他们问轿夫这个名字是什么意思,轿夫说,爬过了三里陡坡,这儿是一段平路,有三里长,爬山的人到此自然很快活,所以叫“快活三里”。由此地再往前,风景越发雄伟,高峻的山坡上的松树林,在山风中摇动,松声如海涛吼啸,自远而至。过了“十八盘”,“南天门”在望,在几乎垂直的悬崖之上,如危楼耸立。中间凿劈为门,有石级可登。轿夫现在将轿子斜着抬进,这样,前面的轿夫就在右边走,后面的轿夫就在左边走,因为石级太陡了。

到了南天门,他们下了轿,顺着“天门街”走向“玉皇阁”,那是山上最高之处,就预备在此处过夜。一个年约十七八岁的小道士,出来迎接他们,荪亚叫了七个人的饭。这时大家都立在石头铺地的庭院中的阳台上,庭院是围着一块拔地而起的巨大岩石而建,那块岩石据说是全山最高的岩石,叫泰山绝顶石。他们进了正厅,等着吃饭的时候儿,立夫问荪亚:“你累不累?咱们还要去看秦始皇的‘无字碑’呢。”

荪亚回答说:“现在我只想一件事,就是吃饭。”

立夫说:“去吧,就是几步的道儿。”

木兰也催他说:“去吧!过天门街的时候儿,我回头看,见身后的落照好辉煌灿烂哪。”

但是荪亚,因为身子胖,走得喘,说他要坐着轻松一下儿,桂姐忙着指挥仆人铺床,丽莲、红玉也正帮着她,所以立夫和木兰、阿非三个人走去。

现在他们是在云层之上。木兰站在那高出没字碑以上的台子上,一只手扶着阿非的肩膀儿,头发随着山风向后飘扬,看着犹如一个山上的精灵。她向远处望,远处那一块块灰的是山,一片片紫而深绿的是山谷。一带随时变色的霞彩神奇的光波,在大地上飘过。往西,只见红云似海,闪耀着金线银丝,好像斜阳照耀在老人头上一样。立夫已经走下石阶,正立在下面黑暗的石碑旁边。石碑有二十多尺高,历时已有两千年,上面罩着棕黄的干枯苔藓。立夫往上看,看见木兰秀丽的侧影,背后衬托着彩色调和富丽绚烂的晚霞。

木兰说:“立夫,你看见那个没有?”一边手指着西方的云彩。

立夫回答说:“我看见了。”

木兰也走下到石碑旁边来。这块石碑是秦始皇统一六国后,来封泰山时建立的。至于石碑上为什么没有雕刻上字,则不得而知。有人说当时他突然生病而死,石碑也就立而未刻。另一个说法,较为近似真实,就是刻碑的人不愿将此暴君之名永垂后世,故意将碑文刻得浅,所以不能经久,早就不耐风雨,剥蚀不见了。

木兰走近石碑,那时立夫还在近前站着,仔细看那苔藓封闭的石头,不觉看得出神。她伸手把一些苔藓揭下来,立夫说:“不要!”

木兰说:“这个石碑好大。”这时一阵子寂静。

木兰又说:“还这么老!”又是一阵子寂静。

木兰也寂静下来。木兰、立夫和阿非三个人,坐在附近一块石板上,也寂静得和那个石碑一样,他们好像也变成了没有字的碑文。  最后,立夫开言,才打破一阵子沉寂。他说:“这个没字的碑文,已经说出了无限的话。”

木兰看见立夫眼睛上那副梦想的表情。在这块无字的石碑上,他读到了兴建万里长城的暴君的显赫荣耀,帝国的瞬即瓦解,历史的进展演变,十几个王朝的消逝——仿佛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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