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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化树-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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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哩,酵子我也发下了,下次就能吃发面的了。”

还有下次!我也不好问她为什么“想着”给我。这是不礼貌的。除了怜悯,还能为什么呢?我不像“营业部主任”、中尉和老会计几个人,一出劳改农场就把那层皮扒了,换上家里寄来的干部服。我一身棉衣棉裤还是劳改农场发的。这种没有领子、三个贴兜的衣服,和脸上的金印同样是受惩罚的记号。布,近似于医用的纱布,刚穿几天就磨了几个窟窿,现在又硬得跟甲壳一样,我缩在这样一套棉衣棉裤里,如同一只蛹没有成熟就死在茧里似的。

沉默了一会儿,她见我低着头,看着手中的馍馍,有要吃的意思,就又掀开那土台子的布帘,端出一碟咸萝卜,拿出一双筷子,用手抹了抹,放在我的旁边。

“以后,你肚子饿了你就来。那天我看你,脸都发灰了,跟伊不利斯①一个样……”不知她想起了什么,突然又嘻嘻笑了。可是她马上忍住笑,抿着嘴,坐在炕上瞅着我。

经过这一番推让,我当然要吃了。“恭敬不如从命”。但我很不好意思在她面前吃东西。我那致命的虚荣心还没有完全丢掉。同时,我知道我现在的吃相很不好,我怕一个女人看见我狼吞虎咽的模样。她不理解我这种心理,也不懂得不要坐在旁边看客人吃东西的社交礼貌,奇怪地问:“吃吧,还等啥?”又催促我,“快吃,一会儿说不定来人哩。”

是的,这倒有点可怕。今天农工们都休息,很可能有人来她这儿串门子。看见我在她这里吃东西,这多不好!我又①伊不利斯,阿拉伯语,魔鬼。不能把这珍贵的食物拿到我们“家”去享用,那里还有好几双眼睛!我慢慢地把馍馍拿起来。

这确实是个死面馍馍,面雪白雪白,她一定箩过两道。因为是死面馍馍,所以很结实,有半斤多重,硬度和弹性如同垒球一样。我一点点地啃着、嚼着,啃着、嚼着……尽量表现得很斯文。我已经有四年没有吃过白面做的面食了——而我统共才活了二十五年。它宛如外面飘落的雪花,一进我的嘴就融化了。它没有经过发酵,还饱含着小麦花的芬芳,饱含着夏日的阳光,饱含着高原的令人心醉的泥土气,饱含着收割时的汗水,饱含着一切食物的原始的香味……

忽然,我在上面发现了一个非常清晰的指纹印!

它就印在白面馍馍的表皮上,非常非常的清晰,从它的大小,我甚至能辨认出来它是个中指的指印。从纹路来看,它是一个“罗”,而不是“箕”,一圈一圈的,里面小,向外渐渐地扩大,如同春日湖塘上小鱼喋起的波纹。波纹又渐渐荡漾开去,荡漾开去……噗!我一颗清亮的泪水滴在手中的馍馍上了。

她大概看见了那颗泪水。她不笑了,也不看我了,返身躺倒在炕上,搂着孩子,长叹一声:

“唉——遭罪哩!”她的“唉”不是直线的,而是咏叹调式的。表现力丰富,同情和爱惜多于怜悯。她的叹息,打开了我泪水的闸门,在“营业部主任”作践我时没有流下的眼泪,这时无声地向外汹涌。我的喉头哽塞住了,手中的半个馍馍,怎么也咽不下去。

土房里一时异常静谧。屋外,雪花偶尔地在纸窗上飘洒那么几片;炕上,孩子轻轻地吧唧着小嘴。而在我心底,却升起了威尔第《安魂曲》的宏大规律,尤其是《拯救我吧》那部分更回旋不已。啊,拯救我吧!拯救我吧!……

一会儿,她在炕上,幽幽地对孩子说:

“尔舍,你说:叔叔你放宽心,有我吃的就有你吃的。你说,你跟叔叔说:叔叔你放宽心,有我吃的就有你吃的……”从声音上判断,孩子的脸向我转过来。

“叔叔,你放心。叔叔,你放心……”

孩子越说越来劲儿,可能她觉得这句她尚未理解的话很好玩,站起来朝炕沿边跨了跨,小手指着我:

“叔叔,你放心。叔叔,你放心……”

“还有哇!”她翻起身扶着孩子,“有我吃的就有你吃的。说呀!”孩子愣了愣,口齿不清地学着:

“有你吃的,就有我吃的。”

她哈哈大笑了,一把搂起孩子,返身把孩子按在炕上,用手指胳肢孩子。“没起色的货,有我吃的就有你吃的,不是‘有你吃的就有我吃的’……没起色的货!没起色的货!……”

她和孩子在炕上打滚,嘻嘻哈哈地闹成一团。屋里的气氛即刻欢快起来,我的心情也开朗了。我很快把馍馍吃完,连咸萝卜也没就。“还有土豆哩。”她等我吃完了,坐起来,拢了拢头发,把棉袄往下抻了抻,指指炕下的锅台,“土豆还有,一锅哩。你自己拿。”这时,我才有心情看清楚她。

首先让我惊奇的是她面庞上那南国女儿的特色:眼睛秀丽,眸子亮而灵活,睫毛很长,可以想象它覆盖下来时,能够摩擦到她的两颧。鼻梁纤巧,但很挺直,肉色的鼻翼长得非常精致;嘴唇略微宽大,却极有表现力。很多小说中描写女人都把眼睛作为重点,从她脸上,我才知道嘴唇是不亚于眼睛的表现内在感情的部位。线条优美的嘴唇和她瘦削的两腮及十分秀气的鼻子,一起组成了一个迷人的、多变的三角区。她的皮肤比一般妇女黑,但很光滑,只是在鼻子两侧有些不显眼的雀斑。下眼睑也有一圈淡淡的青色。这淡淡的青色,使她美丽的黑色的眸子表现出一种令人难以忘怀的深情。她脸上各个部分配合得是那样和谐,因而总能给人以愉快与抚慰。从她和我谈的不多的话里,从她的行动举止来看,我感到她的性格是泼辣的、刚强的、爽朗的、热情的。这和她南国女儿式的面庞也极吻合。后来我才了解,这种南国女儿的特色,也是从中亚细亚迁徙过来的民族所具有的。

她的岁数在二十岁到二十五岁之间,不会比我大。

她的名字叫马缨花!

十七

我吃了她一个白面馍馍和好些土豆,我不好意思再去了,尽管我走时她一再叮咛我明天再来。

第二天吃完早饭,我还是抱着郭大力、王亚南译的一九五四年版的《资本论》躺在草铺上,不过没有像昨天那样脱掉衣裳,好像在等待着什么。

我不好意思去,但又非常想去。

雪虽然停了,但地上已经铺满一尺深的积雪。房舍中间的甬道上,尘土和积雪混在一起,被践踏成坚实的硬块。天空中仍然堆集着一层层乌云,连空气仿佛都是灰色的,不定什么时候,还会飘落下雪花。谢队长在吃完饭后,到我们“家”里来,告诉我们今天还不出工。又说,这场雪下得好,下得好;说今年大家都没力气,干不动活,该淌的冬水没有淌,这场雪,等于补上了这次冬水,明年地里的墒情一定好,夏庄稼有了指望了。但不识趣的中尉顶撞他说,庄稼长得再好,粮食定量还是那么一点点,庄稼好,跟我们有什么屁相干?!一句话,气得谢队长拔起腿走掉了。我看他本来还想多呆一会儿的,因为他发现我在看书,很想跟我聊聊似的。

中尉复员以后,在政府机关当小科长。劳改出来,他的“右派”帽子摘掉了,老战友正在北京的郊区给他安排工作,在这里不会呆长的;他又年壮气盛,所以敢说出这种冒天下之大不韪的话来。但我还是感到惊奇。我惊奇的是中尉顶撞了谢队长以后,谢队长尽管气得耷拉下眼皮,却没有布置我们批斗中尉。要是在劳改农场,你等着挨绳子吧!

我蓦地有了一种解放感。这时,我正读到注释51:“野蛮人和半野蛮人,以不同的方式,使用他们的舌头。据巴利上校说,巴芬湾西岸的居民,用舌舔物二次,表示他们的交易完成,东部爱斯墓摩人,也以舌舔交换物品。”我想,自由人和非自由人,恐怕也要在怎样使用舌头上表现出来吧。怕什么?没有什么可怕的!中午,在昨天那个时分,她又来了。我一听见脚步声就知道是她。雪积厚了,她的脚步声不是沙沙的,而是咯喳咯喳的,但仍然非常轻盈。她一下子搡开门,直接冲着我喊道:

“喂,咋哪?你把营生干了一半,就撂下不管啦?”

“营业部主任”吃吃地偷笑:人家都休息,偏偏要我去干活,他很称心。我装作不乐意地放下书本,慢吞吞地爬起来,跟在她的后面。一拐弯,她便嘻嘻哈哈地笑起来,还天真无邪地用肩膀撞了我一下。她的神态,使我想起我儿时和表妹一起逃学,跑到只有我们俩知道的花园那个角落时的情景,又非常自然地仿佛和她有了某种默契。我也笑了。这种笑,不是我多吃了一口的笑;我愉快地感觉到了已经离开我非常非常遥远的盎然的生意又回来了。可是,今天,她真的把炕拆了。

海喜喜抱着两肘蹲在门口,紧绷着薄薄的嘴唇,目光阴沉,一脸不高兴的表情。屋外,和好了一摊泥:房里,炕面子完整地掀起来了,土坯也准备好了。看样子就等着我来干。

“你光指挥就行了。”她说,“让喜喜子干,他有的是驴劲。来,你们先吃点土豆,暖和暖和,完了我蒸白面馍。”“他——指挥我哩!”海喜喜连看都不看我一眼,朝地上啐了口唾沫,也不接她给的土豆。

“东西都准备好了,我们先干吧。”我说,“早完工早点火,不然炕烧不干。”海喜喜还是蹲在那里不动。他的懒怠和对我的藐视,刺激起我的活力和竞争心。我跨进炕墙里面。

“我一个人来!这点活,哧!……”我好像力大无穷似的。

“你干不干?!”她向海喜喜瞪了一眼,只厉声问了一句话。

海喜喜像被踢了一脚的狗,倏地站起来,撸起棉袄袖子:“球!还是我一个人来干吧!”

“你呀,你是榆木脑袋,人家是化学脑袋。”她把土豆塞在我手上,嘲笑海喜喜,“你今天还是看人家的吧,你就给他当小工。”她经常说出些我想象不出的,为作家、诗人所叹服的生动的词汇。这儿的农民把他们从未见过的新兴塑料制品一律冠以“化学”两个字,比如“化学梳子”、“化学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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