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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化树-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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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一点点水在一个大坛子里晃荡一样。

当然不会有一个人给我倒一口水来喝。我必须忍耐。而我也习惯了忍耐。有时,我会被自己能如此忍耐而感动,也就是说,我自己被自己感动了。在这半夜时分,我就被自己感动了。耐力不像膂力,不能用计量器测试出来,并且它还包括了精神的和物质的两方面。有人能忍受精神的痛苦,却耐不住物质的贫困;有人能忍受物质的贫困,却耐不住精神的痛苦。我发现,我在精神和物质两方面的耐力都有相当大的潜力,只有死亡才是一个界限。

大自然赋予我这样大的耐力,难道就是要我在一种精神堕落的状态下苟且偷生?难道我就不能准备将来干些什么对社会有益的事情?这时,我开始内疚起来,心里受到自谴自责的折磨。黄萝卜的得而复失,在我看来是冥冥中的惩罚和报应。老乡是辛苦的,这个地区从来就把农民叫“受苦人”,下地干活不叫下地干活,叫“受苦去”。一块六一斤黄萝卜,比较起来是不贵的,劳改农场附近的老乡开口至少是一块八至两块。我的一块浪琴表只换到三十斤黄萝卜和一碗发霉的高粱面。可是,我却狡黠地愚弄了那位老实的、满面皱纹的老乡,还自以为得计,结果……头颅里的血不停地旋转回晃,一个早已沉淀了的回忆像乳白色的杯底物从我脑海深处泛起。在一间讲究的天蓝色壁纸贴面的大房间里,在风尾草图案的绿窗帘下,在大理石镶边的法兰西式的壁炉旁边,我的一个伯父坐在棕色的皮面沙发里,我坐在放在地毯上的一只蜀锦软垫上。他晃动着自己调的加冰块的鸡尾酒,向我说摩根家族发迹的故事。据他说,老摩根从欧洲老家飘流到北美洲时,穷得只有一条裤子,后来夫妇两人开了一爿小杂货铺。他卖鸡蛋的时候从来不自己动手,而叫老婆拿给顾客看。因为老婆手小,这样就衬得鸡蛋大一点。正是由于他这样会盘算,他的后代才建立了一个摩根金融帝国。“听到没有?做生意就要这样精,门槛不精不行!”这位证卷交易所的经理端着高脚酒杯教育我,“谁倒闭了谁是憨大(念“壮”音),能赚钱才是英雄!”

……回忆的潮水又随血液的旋转退了下去。于是,我怀疑我所费的种种心机都是和出身于资产阶级家庭有关的。老摩根会利用人的视觉误差把鸡蛋变大,我会利用人的视觉误差把打的饭变少;摩根们会盘算,我的算盘也很精:用钉子代替稗子面,三斤土豆换五斤黄萝卜,和交易所的“买空卖空”一样,一倒手就赚了两块钱……固然,争取生存是人的本能,但争取的方式却由每个人的气质、教养而定;先天的遗传是自然的,而后天的获得性也能够遗传下去。当我意识到我虽然没有资产,血液中却已经溶入资产阶级的种种习性时,我大吃一惊。一九五七年对我的批判,我抵制过,怀疑过,虽然以后全盘承认了,可是到了“低标准”时期又完全推翻。而现在,我又认为对我的批判是对的,甚至“营业部主任”那心怀恶意的批判也是对的。从小要饭的人,对从小就会享受的资产阶级“少爷”肯定有一种直感的敌对情绪。我虽然不自觉,但确实是个“资产阶级右派分子”,其所以不自觉,正是因为这是先天就决定了的。

我口渴,我口渴得像嘴里含着一团火,但毫无办法,我把这种折磨看作对我的惩罚。我默念着但丁的《神曲》:

从我,是进入悲惨之城的道路;

从我,是进入永恒的痛苦的道路;

从我,是走进永劫的人群的道路。

我所属的阶级覆灭了,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

十五

第二天早晨,铅灰色的天空飘下了雪花。这个偏僻的、贫穷的、落后的荒村,大自然倒没有遗忘她,公平地给她也盖上了一层洁白的初雪。小土房上小小的烟囱,冒出的烟也是纤细的,更像童话中的一幅插图。

忍耐的好处之一,是我的感冒会不治自愈。我早已发现,疾病加重在很大成分上是个人的神经作用。如果像对情人一样念念不忘自己的病痛,病就会越来越重。干脆不理它——

也没办法理它,它呆在你身上也无趣,很快就会抛掉你。

那个瘸子一瘸一跛地四处吹哨,通知说不出工。他的喊声很怪。好像叫卖什么东西:“休——息!”“休”字拖得很长,“息”却戛然而止,连一丝余音都没有。但在我们听来,这无疑是个可喜的消息。棉袄棉裤在炉子上烤干了。“营业部主任”不住地埋怨我把房里熏得臭烘烘的。我不理他。要是他掉进水里,他还有新棉裤,还有老羊皮袄。在我眼里,他倒成了资产阶级——

阶级关系又整个儿颠倒了。糟糕的是,湿漉漉的棉衣烤干后,硬得和盔甲一样,不保暖不说,穿在我既无衬衣、又无衬裤的身上,磨得皮肤又疼又痒。早饭后,我干脆把衣裳全部脱光,用棉花网套把自己包了起来,仅从网套的破洞里伸出两只手,捧着本书,靠在泥土剥落的墙上。

我抱着一种虔诚的忏悔来读《资本论》。

上午,我还能饶有兴味地读着。我重温了《初版序》,接下来读《第二版跋》直到《编者第四版序》。论证的逻辑理清了,也印证了我昨夜的想法:我所出身的这个阶级注定迟早要毁灭的。而我呢,不过是最后一个乌兑格人。我这样认识,心里就好受一点,并且还有一种被献在新时代的祭坛上的羔羊的悲壮感:我个人并没有错,但我身负着几代人的罪孽,就像酒精中毒者和梅毒病患者的后代,他要为他前辈人的罪过备受磨难。命运就在这里。我受苦受难的命运是不可摆脱的。

但是到了中午,我就读不下去了。对于我来说,休息最大的痛苦是没有吃的。平时干活的时候,饥饿还比较好忍受。什么活都不干,饥饿的感觉会比实际的状态更厉害。我完全相信卓别林的《淘金记》中,困在雪山上的那个饥饿的淘金者,会把人看成是火鸡的幻觉。那不是天才的想象,一定是卓别林从体验过饥饿的人嘴里得知的。当我看到“商品是当作铁、麻布、小麦等等,在使用价值或商品体的形态上,出现于世间”这样的句子,我的思想就远远地离开了这句话的意义,只反复地品味着“小麦”这个词。我的眼前会出现面包、馒头、烙饼直至奶油蛋糕,使我不住地咽唾沫。那个句子的后面,又出现了以下的列式:

1件上衣=10磅茶叶=10磅咖啡=1卡德小麦=20码麻布

“上衣”、“茶”、“咖啡”、“小麦”,这简直是一顿丰盛的筵席!试想:穿着洁白的上衣(不是围着破网套),面前摆着祁门红茶或巴西咖啡(不是空罐头筒),切着奶油蛋糕(不是黄萝卜),那真是神仙般的生活!我也有着华丽的想象力。这种想象力会把我所经过、看过、读过的全部盛大宴会场面都综合在一起,成了希腊神话中忒勒玛科斯的大宴会:“安静地吃吧,我不会让任何人来妨碍你!”这时,不但各种各样食物多彩多姿的形象诱惑我离开《商品的拜物教性质及其秘密》,而且这冬日的沉寂而寒冷的空气中,不知从哪里会飘来时而浓烈时而清淡的肴馔的香气——我脑子里想到什么,就会有什么味道。这香味即刻转化成舌尖上的味觉,从而使我的胃剧烈地痉挛起来。“营业部主任”又耍花样了。他在他的小木箱中摸索了半天,摸索出一块黑面饼子。他不让中尉吃,不让报社编辑吃,还有两个同来的就业人员他也不让,独独要请睡在我旁边的老会计与他分享。其实他明明知道老会计严格地奉守着“我不沾你一分,你也别沾我一毫”的处世原则,不会吃他的“请”的。老会计在这点上也确实迂腐得可笑。比如,他对我与他铺位之间的分界线,比两个关系紧张的毗邻国家的国界还敏感——其实我与他相处得还好。如果他的被角偶尔搭在我的草铺上,他会像被子掉到火上了似的慌忙拽过去;如果我的破网套有一团棉花沾上了他的褥子,他也会郑重其事地捧着送回来,好像那团破棉花是我丢失了的钱夹子。这种战战兢兢不敢越雷池一步的人,我想象不出怎么也成了“右派”。“吃吧,吃吧,没关系的。”“营业部主任”小心翼翼地掰了半块,从门边扔到他的褥子上。

“咦,咦!弗,弗……”老会计操着上海口音叫起来,惊慌地又扔了回去,仿佛那半块黑面饼子是个烧得火烫的煤球。

“吃吧,你看你这个人……啧,啧!”“营业部主任”又慷慨地扔过来。那半块饼子已干得坚硬无比,扔来扔去都不会掉渣的。“哎,哎!真的……侬自家吃吧。”老会计更惶惶不安地扔还给“营业部主任”。“啧!我让你吃你就吃吧。这会儿,谁不饿?!”“营业部主任”再次使劲往这边一扔。

但是,这次“营业部主任”没扔准确,更可能是他有意识的,半块黑面饼子掉到了我的草铺上,正在我的脚旁边。

老会计用一种非常恐惧的眼光斜睨了那半块饼子一眼,在他的铺位上坐卧不宁地扭动着。拣起来再扔回去?这饼子是在我的草铺上;也许他还有点怜悯我,想顺水推舟把饼子让给我吃。不拣起来往回扔?“营业部主任”明明给的是他。即使他给我吃了,人情帐却是挂在他名下的,“营业部主任”可不是容易对付的债权人……

土房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其他几个人虽然表面上在各干各的事,有的在补袜子,有的在写家信,有的在被窝里想心思,但注意力无疑都盯在这半块黑面饼子上。报社编辑和中尉在自制的象棋盘上也暂时休战。这半块黑面饼子的命运牵动着所有人的心。饼子约摸有一两重,由于放得太久,表面上竟有一层暗淡的光泽,很像一块硬巧克力。它旁若无人地、藐视一切地坐镇在我的草铺上,使我非常地困窘;我那“把荆棘当作铺花的原野”的精神也受到了挫折。剩下的黄萝卜在昨天回来后就煮着吃光了,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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