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爝火五羊城-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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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都是一愣,看那箱子,柳条编包草裹绳缠,四尺余长二尺余宽厚足尺半,艄公任凭船头起落一手提一个纹丝不动,竟像提着两包棉花!江忠源一路乘船,看这艄公寡言罕语,毫不起眼,眼见他提着五百余斤的东西若无其事,也不禁心下骇然。

“哎哟!徐二爷!”那个叫高保贵的杠夫头儿跟着众人怔了半日.突然眼一亮醒过神来,颠颠扑着双手小跑过了桥板也不顾舱板上泥湿,翻身跪倒在地。“您老回来了!您没死?别是梦吧!”他“啪”地扇了自己一耳光,回头对岸上杠夫们吆喝,“快上来把江者爷行李抬上,别从正门出,从西偏栅门出去,绕到我家茂升店里,给你嫂子说,宰蛇割鸡,就说二爷回来了!”他笑里带泪,满脸那份关切亲情,就是久别重逢了亲兄弟,半夜里拾了金元宝也没这份欢欣雀跃。几个伙计早抢过来夺了箱子,又进舱收拾剩余行李,打拱问好的,拉手拍肩说笑的高兴成一团。有叫“二虎”的,有叫“龙头”的,有叫“徐爷”的,竟把江忠源主仆看了个呆。

徐二虎笑着和大家应酬,转脸对江忠源一笑:“这也用不着瞒你大人了,我就是三元里平英义勇团的龙头老哥。为了义律的事儿和琦善翻了脸,官府通缉我,逃广西去的。这一路大人不坐我的船,有十个也叫洪秀全的人给劫了。给你撑船,你有官引,官府又不奈何我。我护你、你护我一路到广州,这也是缘分了!——走,一道儿吃杯酒,搪搪寒,你去见你的叶制台,我去会我的朋友!”

江忠源呵呵一笑,手指头点点徐二虎,说道:“琦善媚洋欺君,先帝有旨,指斥他’危言要挟,辜恩误国,实属丧尽天良’!中英开战,所有琦善下令通缉文书统通成了废纸,你这头还蒙在鼓里——早知你是三元里一百三乡统率义士,我们一路有多少话说!好,今日我就叨扰你了!”

于是众人纷次下船。高保贵打前,在各色各样的洋货堆里,迷魂阵似的绕了半日。赶到从一带栅木门栏里出来,江忠源已分不清哪是东西南北,见人们套车装行李,便吩咐老苍头:“老杜,你路熟,带车先去红毛巷驿站,安顿了不必过来。我和小毛头这里吃过饭就过去。”高保贵道:“爷也甭麻烦,红毛巷驿站迁到西堤去了,十三行码头把那块地也买下了。我这茂升店向北一个巷道,蜇个弯就到总督衙门。到西堤驿站来回十五六里,今儿什么事您也办不成了。您放心,住我店吃住都管,一个子儿也不要您的。”江忠源一听也笑了,说道:“依你。饭钱店钱我还出得起。”

这里是广州外城,因地近码头,自然形成横亘东西弯弯曲曲一条长街。将近过年,今日是送灶王打尘埃的一天,各店铺小吃都收摊了,家家房檐下吊着腊肉,馒头铺蒸的雪白点洋红的盘龙馒头一格一格叠得老高,家家户户捣杵似的传出打糕的声音,烧松盆、燃香,满街弥漫着的酒香肉香檀松香交织在一处……若不留心各家院中略显红瘦绿稀的棕榈、芭蕉、香蕉、美人蕉,挂在门首的冬青柏枝间夹着各色玫瑰月季西着莲,这里的年景和直隶山东也相去不远,只是透过被雨打得湿重的垂柳掩映、西边远处灰蒙蒙死气沉沉的教堂上矗着的十字架和黯黑的雪松林,带着几分诡异的异国情调。满街乌烟瘴气中零星爆竹中,匆匆走着串亲送年盘置年货的人们,成群结队的叫花子打着莲花落,有的扮了女鬼,有的扮了灶公、灶婆、钟馗、财神……手掣竹技木锏沿门乞钱,口中齐叫:

残领破帽旧衣裳,万两黄金进士香。

宝剑新磨堪驱鬼,护国保家祝安康。

主人家不耐聒噪,隔门一把制钱撒出去,牛鬼蛇神们便欢呼雀跃而去,一群总角小童子起着哄尾随着。

江忠源缓缓踱着,看着这些情景,心中泛出一种不是滋味的别扭。嘬了一下嘴唇没有言声。侧旁走着的高保贵却是口不停说:“你一去这几年,这块可是大不同昔了!十三行起先叫英国人占了,鲍八哥儿逼着弟兄们入天主教,谁不干就炒鱿鱼,派他的侄儿鲍大裤衩子挨门逼着人到那边教堂里‘洗’他妈的什么‘礼’!徐三爷带着弟兄们在码头上打了一架,被英鬼子开枪伤了屁股,叫琦善的人拿到了清水河监狱。兄弟们没了头儿,又抵不过官府英鬼子两头挤压,只好还回码头扛包儿去。你在时手下几个兄弟都打下去了,你猜我现在的头儿是谁?——是原来胡家烟馆的胡世贵!我他娘的混得窝囊,混来混去成了胡王八的手下!真给二哥丢人——二爷这边走。那边巷子炸坍了,这地方儿要修鲍公馆,花园鳖——鳖——”旁边一个伙计笑道:“别墅!”“——对了,鳖叔!”高保贵笑道,“鲍鹏可不是鲍大裤衩子的鳖叔?都是洋鳖,一窝儿洋鳖——那边大戏园子也是他家的,上头包厢吃烟,下头散座也卖烟泡儿.里头养着二十多个姑娘,都是香港逃过来的。可怜都是好人家的女儿,洋人糟踏够了又送到这火坑里给汉奸糟踏……好好一个新斗栏,如今成了腥膻世界——只顾说话,到家了!”

说到香港,众人心里一阵发沉:那是多好的一块地府儿啊……山岛峙立,若即若离与大陆相连,起伏的山峦峭岩绝壁,从岛西太平山绵延直到岛东的柏架山,仿佛一道翡翠屏风横亘全岛。一带香江碧水幽幽蜿蜒环绕,椰林竹树婆娑掩映……铁锚长索探不到底的深水湾,海天相连幽深黯蓝;金沙碧海波澜涌动的浅水湾,世世代代都是捕鱼采珠的风水宝地。千帆万舸泊港冲海,从这里运出多少丝绸瓷器莞香珍珠玉器,运回多少金银、洋货、洋药,是谁也说不清了。罂粟花他们都见过,那是多么美的花卉!他们弄不明白,就是这种花打败了“抚有万方”的煌煌“天朝”,夺走了世代生息的香港,这其中的秘密是太玄奥了。不知是谁叹息一声,说道:“道光爷是糊涂了,由着奸臣作弄,割香港,太不该啊……”

江忠源一直默默听着,寻思着话里世事人物沧桑纷繁,听到奇書網電子書“新斗栏”三字,心里一动,似乎觉得耳熟,满要紧的,皱眉寻思却一时不得要领。并没做理会处,听得店里一个女人叫道:“是我的二虎兄弟回来了?想死嫂子也哭死嫂子了!”门帘“唿”地一挑,一个胖女人腰围水裙,两手油渍水迹迎了出来,也不顾江忠源三人是生人,拍膝打掌又说又笑又抹泪儿,“死鬼保贵派人出去打探几遭,有说你奔了福建邓大人去了,有说你去伊犁保林大人,还有说你杀千刀的他也说你兴许叫洋鬼子打杀了……我说老天爷有眼,什么炮也打不中我那徐二兄弟!你才是个炮子儿崩的挨刀货,跟着个大裤衩子硬腿儿洋鬼子搬烟土卖国的呢!”徐二虎十分喜欢这位刚崩爽利快人快语的大嫂,一头笑,说道:“也甭咒高大哥,他要有个三长两短的,嫂子找谁发掌柜娘脾气呢?”一头进来,口中问道:“葛花妹子呢?”

江忠源跟着进来看时,是三间棚面的饭店。吃饭的人不少,都是短衣裤褂,一望可知是码头扛夫,扰扰攘攘,有的喝闷酒,有的吆五喝六猜拳行令,有的说笑打诨。外头寒雨凉风还不觉得,乍入屋一阵暖香扑面而来,光线却比外面暗多了。高保贵见他有点不知所措,笑着引导:“江爷,您是贵人,咱那边有雅座儿,里头去!”高家嫂子带着沿西山墙里走,尽北头一间小房,挑起门帘让一众人进来,说道:“这不是花儿!正给你们摆接风酒呢!”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在摆满珍肴的桌子旁布酒杯儿斟酒,见他们进来。腼腆一笑,看了一眼江忠源,却向众人蹲了个福,笑道:“徐二爷回来了,哥哥嫂子每日价念叨您呢!”

“葛花妹子出落得越发标致了!”徐二虎笑道。江忠源打量葛花儿,只见她穿着蛋青市布黑缎绣梅滚边儿大褂,隐隐透着窈窕身材,云鬟雾鬓,一条结红绒大辫子垂在肩后,瓜子儿脸上一双水杏眼,忽闪忽闪晶莹闪亮,像会说话似的十分灵动。小嘴抿着,不笑也像在笑,刘海下两道细眉宇间微微蹙起,不愁也似在愁——岭南女人常额高脸长,肤色黝黑的天生微憾,葛花儿一概没这样的容色,放在金粉江南也是十分出色的了。只是散花裤角下一双天足,江忠源看得略不入眼。葛花儿给他审视得怪不好意思的,见安了座,一双小手捧壶给他斟酒,说道:“这是哥哥嫂子自酿的菠萝蜜酒,大人放量用,不伤胃不上头的……”高保贵也笑道:“您是贵人,难得和我们这色人一道儿吃酒。大家高兴,多吃几杯何妨?就见叶制台,明日去也误不了您的事……”

江忠源笑道:“你们看我是书生?我在秀水办团练,打交道的都是当地缙绅、江湖朋友。如今外夷列强环伺,中原内地匪盗四起,国家用人之际,白面书生正是百无一用的人!你们都是三元里英雄——来,干!”徐二虎、高保贵都没想到这位文弱消瘦书生如此豪爽,对视一眼,举杯和江忠源“咣”地一碰,仰首一饮而尽。

于是众人觥筹交错,葛花姑娘忙里忙外,不时出去给外问客人端菜上酒,又进来侍候,当筵宰蛇,开膛剥皮制蛇胆酒。江忠源看得心惊胆颤,待到烧蛇段上来,试着吃了几口,不禁拍案叫好:“平生头一遭吃这么好味道的菜,真是美食一绝!我要把母亲接来,请她老人家也尝尝!没想到广州人这么好手艺!”葛花儿笑道:“江大人没听人说,广州人只两样不吃——天上飞的,不吃风筝;地下四条腿的,不吃板凳?”众人听得呵呵大笑。外边绵绵细雨,房中酒酣耳热,江忠源浑身劳乏一扫而尽,侧耳听隔壁琵琶笙弦悠扬婉约,歌女操粤语呢喃铿镪循节而歌,便请葛花儿翻译:“能不能译成官话?”葛花儿点头,说道:“这也是个可怜人呢,香港那边沦落过来的,她家渔船让汽艇撞翻了……”因译道:

“晓漏彻铜龙,窗火含金兽……微微曙色窥,暗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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