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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弥撒 by 壹贰三-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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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过,她能够重获新生,我还是由衷地为她高兴。 
      「医生,说起来您到现在都还单身吧?难道没有想要结婚的对象吗?」诺拉这般问。 
      「我没有时间。」 
      听上去有点像是敷衍的回答,其实也是事实。 
      战后,我加入了波兰籍,留在了华沙。工作了两年后,渐渐有了一些积蓄,就开了一家小诊所,而诺拉一直在我的诊所里当护士。 
      最近诊所开始有了一点知名度,病人渐渐多起来,我变得十分忙碌,根本就没有工夫去谈情说爱,何况,我的岁数也不小了,哪个姑娘会看上我呢? 
      「再忙也要为自己的将来做一下打算吧?还是说,医生您其实有心仪的对象?」 
      被诺拉这么一问,我的脑中忽然自动掠过一个久远之前的模糊背影……心脏一揪,我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算有吧。」 
      「咦?是什么样的人,长得漂不漂亮?」 
      金灿灿的头发,湛蓝的双眸……回忆起那个人的音容,我颔首回答:「很漂亮。」有着纯粹日耳曼血统的他,一向是个不容置喙的美男子。 
      「她是谁?我能不能见见她?」 
      「很遗憾,」我无奈地扯了扯嘴角,「他在四年前就已经过世了。」 
      「啊……对不起,医生,我不知道……」诺拉捂着嘴,露出歉意的表情。 
      我忙安慰她,「我不介意,妳没有必要道歉。」 
      眼看气氛一下子尴尬起来,我忙找了一个台阶给她下:「时候也不早了,妳也快点下班吧,不然妳的未婚夫又向我抱怨了。」 
      「那医生您……」 
      「我整理好病历就回公寓。」 
      「好吧,」诺拉冲我摆摆手,「那我先走啦,汉斯还在等我……再见,医生。」 
      「再见。」 
      微笑着同她道别,待门一阖上,狭小的诊室又恢复了一片宁静。 
      我脱下了白大褂,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了一只装满防潮珠的破旧小布袋——打开它,里面静静地躺着一只风干的兔脚。 
      望着它,思绪在这时刻,自然而然地向着那深埋的记忆回溯…… 
      一九四五年一月二十七日,也就是我离开奥斯维辛的一个星期后,苏联红军解放了那里。虽然许多没有来得及撤离的党卫军队员都已经投降,可是这座罪恶的「杀人工厂」直到最后一刻都没有停止运作—— 

      焚尸炉还在冒着黑烟,发出蛋白质烧焦的恶臭;几乎每个犯人都瘦得皮包骨头,最后几天断水断粮,甚至有人虚弱得已经无法进食,只能躺在地上等死。 
      当一些犯人获悉他们已经自由,有的人笑逐颜开,有的人痛哭流涕,还有的人试图亲吻那些进入集中营的苏联士兵,但他们的模样实在太恐怖了,根本没有人愿意让他们碰触…… 

      尽管犯人们已经自由,但是因为担心集中营的疾病和瘟疫会蔓延开来,有关上级部门决定,等疫病得到控制之后,再让他们进入城市。 
      而我,则响应波兰政府的号召,作为第一批志愿者,重新回到了这座关押了我整整三十个月的牢笼,去尽一个医生真正的天职:救死扶伤。 
      接下去的一个多月,我每天都要面对无数个伤寒症病人,忙得几乎不可开交,不过除了救治病人,还有一件事始终让我挂怀…… 
      那便是霍克尔的行踪。 
      我从苏联驻军那里打听了很多次,才知道在集中营被俘的党卫队军官中,并没有一个叫「卡尔·霍克尔」的德国上尉。但这并不是说明他已经安全撤回了本土,因为在苏联解放奥斯维辛的前三天,各条铁路支线已经被全数炸毁。 

      他……还好吗? 
      此刻,黑色的恐怖阴霾刚刚散去,众人正在极力谴责纳粹暴行,我却在为一个纳粹党徒的安危担心——这种心思若是说出来,一定不会有人理解吧? 
      然后,就在某日,当我精疲力竭地结束一天的义务工作准备回到休息营区时,听到了一则教我心寒的消息: 
      位于比克瑙营的行政中心,在苏军占领奥斯维辛的那天失火了,大多数机密文件都被付之一炬,事后在废墟里抬出一具烧得面目全非的男尸。 
      尸体的太阳穴位置有明显的弹痕,有人推测,他可能是集中营某个管理层的军官,因为畏罪所以先烧毁档案,之后再饮弹自尽…… 
      我还清楚地记得,霍克尔在邀我离开的那天晚上曾经说过,政治处除了他,已经全员撤退了!莫非这具男尸…… 
      「反正我是迟早会下地狱的人,就算被他们抓住了也无所谓。」 
      霍克尔是那么骄傲的人,他会甘愿做苏联人的俘虏吗? 
      一想起临别之际,他那自暴自弃的口吻,我的心都在颤抖! 
      难道……他真的自杀了? 
      我不相信,也不愿相信!哪怕那个男人是一名十恶不赦的刽子手,我也不愿看到他用这么草率的方式结束自己的性命! 
      一九四六年的纽伦堡审判后〈注十五〉,霍斯等一批「集中营屠夫」作为乙级战犯被送上了绞架;门格尔在逃,国际法庭以及犹太人组织在世界各地悬赏通缉他。 
      作为霍斯的副官,罗伯特·穆尔卡被无罪释放;而霍克尔,根本就没有被起诉。 
      连续几批被释放回国的战俘名单上也没有他的名字,之后,再没有人关心这个党卫队军官到底去了哪里,唯有我……一直心心念念,四处打听。 
      时光匆匆流逝,几年过去了,他仍旧杳无音信。 
      我……也终于死心了。 


      一九四八年一月二十七日,奥斯维辛解放三周年。 
      我特意从华沙赶到奥斯维辛,和来自世界各地的集中营幸存者们一道参加纪念仪式,共同慰藉在此丧生的一百一十万亡灵。 
      仪式中,一位牧师,身披黑色法衣,一脸悲悯在广场上为死者念悼词。 
      信奉天主教的同行者告诉我,这是在做「黑色弥撒」〈注十六〉,天主教徒们相信,只要为在炼狱中的逝者举行这种仪式,便可缩短他们在炼狱的日子,令他们更早进入天国。 

      虽然我不信天主教,不过看到这情形,还是在心中为那个人默默祈祷…… 
      这也是生者为死者唯一所能做的事情了。 
      回过神时,一滴液体顺着面颊滑落,打在兔脚上。 
      我从来不知道,原来思念可以折磨一个人那么长时间……更何况,还是无望的思念。 
      拭干了眼泪,我把兔脚重新收拾好,装回了口袋,就在此时,诊所门口的铃声响起了,我忙唤了一声「诺拉」,却想起之前才刚刚遣她回去,只好披上白大褂,亲自走出诊室去开门。 

      「很抱歉,诊所已经关门了……」 
      「怎么能见死不救呢,艾伦?我可是急诊哦。」 
      乍一听到这戏谑的音调和口气,心中一惊,我急急抬起头,一张容颜未改的俊美脸庞立刻映入眼帘! 
      他不是早就死了吗?为什么现在又活生生地出现在我面前?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男人,他却轻松地朝我微笑。 
      「抱歉,让你等了那么久,我……」 
      没等男人把话说完,我便迫不及待地扑了过去,紧紧地抱住他,闭上眼睛,把脸深深埋进他的胸膛—— 
      不要说了,什么都不要说了! 
      我这一定是在做梦,所以才能看到你生时的容颜,感觉你温暖的体温……一旦睁开眼,这一切都会像往常那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所以在梦醒之前,就让我好好抱着你吧…… 
      *** 
      注十五:纽伦堡,德国古城,纳粹党代会会址。纽伦堡审判是一九四五年到一九四九年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之后,在纽伦堡举行的国际战争犯罪审判。 
      注十六:黑色弥撒,即「安魂弥撒」,拉丁文称为Missa pro Defunctis。 


      ——全文完—— 






      番外——昨日重现 


      黑色的发丝零乱,雪白的肉体裸裎。 
      凌晨,躺在我身边的男人蜷缩着四肢,就像个婴儿般酣睡着。 
      偶尔从那微启的口中,迸出一两句含糊的梦呓,每每听闻,我总会忍不住俯身亲吻他柔软细致的面颊。 
      「唔……」 
      因为脸上的骚动,男人不适地蹙起眉头,翻了个身,偎进我的怀中,他还没有醒,只是本能地寻找最舒适的位置。 
      他一定是累坏了吧?刚才,嘴里嘟囔着「我已经不年轻了,不要胡来」,然后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虽然有点可惜不能继续欣赏那沉溺欲望的性感模样,不过这副毫无防备的睡脸,同样引人遐想…… 
      这么想着,我轻笑了一声,调整了姿势让男人依靠,然后轻轻地替他拢上了被子。 
      能像这样和恋人相拥而眠,对于不久前还在苦役场劳动的我而言,真像个天方夜谭。 
      一九四五年初,奥斯维辛解放前一天,我奉命撤离集中营,因为铁路被毁只能坐车,谁料中途却被波兰游击队俘虏。 
      幸好当时只穿了一件下级军官的外套,又没有人认得我,所以只是受了一点皮肉之苦。 
      之后,我便和其它被俘的德国士兵一起被遣回奥斯维辛,充当苦役。 
      从军官沦为阶下囚的滋味并不好受。 
      牢棚里、操场上、尸坑中,有成千上万发出恶臭的腐烂尸体等着被掩埋,我的工作从处理机密文件、召开会议,变成了搬尸工…… 
      这在过去很难想象,而被苏联士兵驱赶着,没日没夜劳动了数日,我总算明白了当初那些犹太人的感受,并有了觉悟—— 
      因为那个「卍」字带来的罪孽,也许,我永远都无法重获自由。 
      心灰意懒之际,我开始想念那个我深爱着的白衣天使。 
      他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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