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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晴朗晴朗-第4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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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穿了条运动裤连跑鞋的鞋带都来不及系就跑了出去。爸爸妈妈的房间里还是死寂一片,铁门在身后哐当一声碰拢的时候她紧张得想要呕吐起来。然后,她在凉飕飕湿润润的初夏清晨看到一夜未眠的阿童木推着那辆破得不行的自行车站在那里。他看起来很陌生,又很坚硬,全然不带惊慌失措和落魄。他就跟过去一样眼睛发亮站得笔直。可是总有什么地方看起来不对了,好像他突然之间变成了一个大人。这种感觉就跟三三最后一次在学校门口见到站在栏杆外面的吴晓芸时一样,她变成了一个套在小孩壳子里的大人踮着脚尖死死盯住正在操场上跑步的三三。而现在虽然只是经历了这漫长的一夜,却好像是又凭空掠过了六年的时光一般,恍恍惚惚中她分明感到阿童木好像一夜白头般变成了大人,变成了属于他们那边的人。原本他们就好像是两个有气无力地依靠在一起的人,可是为什么三三看着他的嘴角坚硬的线条就觉得那根把他们俩连在一起的筋被那把小刀挑断了?她疼得几乎走不动路,她想走上前去抱住他,抱住他实实在在的身体,如果这这样做可以阻止事情越来越糟糕的话。可是她从来没有拥抱过,从来没有人告诉过她从来没有人拥抱过她。她根本不知道应该怎么样去拥抱啊,所以现在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变成大人就好像他再次扎猛子跳进苏州河里。她阻止不了他的,如果她不是只愚蠢的旱鸭子,如果她会游泳的话她会跟着他一起跳下去么?

“我把事情搞砸了。”阿童木尽量若无其事地说。

“昨天下午我在模拟考试,很要紧,但是现在也无所谓的。我该早点来找你。”

“优等生,你应该考大学的。你考上名牌大学的话就别跟人说你是我们严家宅混大的。”

他们俩说着敷衍的话就好像真的对彼此漠不关心似的,就好像要忘记昨天傍晚的那场灾难似的。这以后的好几天里,三三最害怕的就是看《新民晚报》和六点半的电视新闻,她担心看到关于那场火灾的任何报导,担心看到留级生已经死掉了,担心看到照片和评论,担心人们要找出凶手,担心那些被文字和图片记录下来的东西让她的记忆变得确凿,就好像敲上去的钢印一般再也无法忘记。她害怕再也无法忘记。当那些可怕的事情发生时她总是可以开启身体里面的一个开关然后忘得一干二净,尽管会连同快乐的时光全都没有了,可是那些真的都是非常可怕非常悲伤的事情。她习惯了这样了,她原谅自己屡次忘记那些最伤心的和最欢乐的时光,她原谅自己糟蹋自己的记忆她也早就原谅阿童木了啊,原谅了那些笔直砸在脸上的伤害!她原谅了一切可为什么事情只会越来越糟糕呢?他们都不知道留级生有没有死在那场火灾里面,没有任何的报纸和电视新闻提到那场火灾,但是他们甚至都提到了一只被困在某个新村梧桐树上的流浪猫提到了监狱里面的犯人诗歌朗诵会提到了在某个国家举行的大胃王比赛。为什么他们提到那么多鸡毛蒜皮的事情却只字不提那场火灾呢?三三感到就好像整个世界都联合起来要对她隐瞒,要欺骗她,要把她蒙在鼓里。是不是因为她曾经是个该死的撒谎精,他们才要这样来报复她呢?他们把她困在了时光隧道里面,虚构了那个正在进行的世界,其实都是假的。当她有一天奋力扯开所有的幕布,会不会发现其实自己依然踩着那双断了襻的凉鞋站在十二岁夏天的苏州河堤哭泣,而如果真相比这还可怕怎么办呢?

那场火是阿童木放的。他摸准了留级生家里的门牌号码,在那个傍晚跑到他家的走廊里面砸烂了玻璃窗,点燃了两只装了煤油的玻璃可乐瓶扔了进去。他在奔下楼梯的时候撞见很多人,有个刚刚下班的中年男人被他撞翻了自行车,车筐里的鸡蛋流了一地的黄。他指着阿童木的背影破口大骂,所以这次他真的是逃不了了,所有的人都会站出来指证他。他如此特别,独一无二,他的模样他奔跑的样子他骂粗口时的腔调,都会使他很快就被人揪出来。小时候他从来都没有想过这些。那次如果不是因为三三扑上来把他扯开他一定已经用那根红领巾把留级生勒死了。如果那个时候就把留级生勒死就好了,他的一辈子就真的完蛋了,他就不必再对这以后漫长的冷冰冰的时光抱有任何希望。就叫他安心地呆在管教所里面吧,从少年直到他老去直到他死掉,就叫他呆在里面吧。为什么要给他出路,再残忍地看着他狠狠践踏掉所谓的未来?所以他犹豫了,在扔出两只可乐瓶以后他愣在原地直到火苗轰的一声炸开来,他感到自己的睫毛都被灼热的火烧伤了。他坏事干尽都没有后悔过,但是那一刻他突然感到从未有过的渺小和悲伤。他从来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奔跑就好像是要熄灭身体里面的那团火。可是现在这团火好像真的被熄灭了,所以他才真的手足无措起来。他突然觉得自己再也不会去做这些事情了,再也不需要奔跑再也不想四处流窜再也不想噩梦惊醒再也不想回到那个该死的地方。他烦透了,恨不得立刻死掉。

“他死了么?”三三盯着他的眼睛,但那真是一双毫无情怀的眼睛。

“我不知道。但是就算没有死,他也再不会用死老鼠来吓唬你了。”

“你不要说这些话,不要再说你做这些全部都是为了我。”不知道为什么,阿童木说的那句话就好像触到了三三内心里那块最脆弱的一崩就断的地方。她几乎要跳起来。她的脸几乎要凑到阿童木的鼻尖。

她愤怒地说:“不要让我做你的帮凶,不要让我觉得愧疚。我受不了了。不要让我那么难过。为什么你不能做个好人呢?你说你喜欢我,你说可以为了我做一切事情,可是我就只想你变成个好人,而你却是个凶手,你是个凶手。”

“对,我就是个凶手,在你的眼里我做再多的努力也是个凶手,在你眼里就是我害死了林越远,你根本就没有打算原谅我。我的努力全部都是白费。你可以表现得像个没有记忆的人,可是我不行,我已经在少管所里呆了六年,等我出来的时候连严家宅都被拆掉了。就算是我害死了林越远这又怎么样呢?我可以让你把所有的过错都栽在我头上,如果这样能让你不再感到伤心的话。你总是按照自己的意愿活着,你那么自私根本就没有在乎过别人的感受。你以为你那些悲伤有多么了不起,可是你根本不知道你做的那些事情说的那些话多么有杀伤力。你根本不在乎别人受到的伤害。”

林越远死了么?

林越远死掉了么?

有时候我们不能不哭,不是懦弱不是胆怯,是因为如果我们不哭就真的会死掉。

阿童木在一分钟里说尽了所有可以把三三的心刺到粉碎的话,然后他喘着气,直愣愣地盯着三三的脸,而她流着泪望着他的眼睛浑身都僵住了再也无法动弹。他们俩就这样互相看着大口大口地拼命喘着气,好像空气稀疏就快要被溺死,好像被扔在岸上的鱼无望地摆动着尾巴拍打着泥土,好像从噩梦中惊醒后不敢闭眼惟恐再次被扔回没有尽头纠缠不休的梦境里。

然后,他们俩终于抱在了一起。

他们不知道是谁先伸出手臂,是谁先把头埋进谁的胳膊里面,反正现在他们俩抱在一起哭泣。泪水让他们的鼻子都无法通畅地呼吸,所以不得不张大嘴巴继续大口喘着气。他们的脸、脖子和胳膊都湿掉了,看起来就好像是电视剧里演戏一样可笑。可是却必须要这样,不哭泣就会死掉。此刻对三三来说突然之间所有的迷雾都散掉了,其实那些记忆全部都在,那些记忆就好像是重新被灌进那只干涸已久的游泳池里面的水,上面漂浮着枯萎的梧桐树叶和滑腻的青苔,水流汩汩有声。她好像依旧穿着汗衫光脚坐在这个露天游泳池的旁边。那时候她分明才十二岁,跟现在比起来除了发疯般地长高外竟也没有其他的分别。她睁着眼睛看到那年夏天天空里大朵大朵如棉花糖般的云,还有苏州河堤上撒着的金黄色夕阳那么宁静,而她,那个踩着凉鞋失魂落魄地站在河堤边的小女孩,那条最好看的连衣裙其实并没有她记忆中那么好看,短了,紧绷绷的,甚至在胸口染了一大摊洗不掉的油腻。她费力地跨过那些堆砌起来的大石头,死命地注视着水面上漂浮着的白色泡沫,揉着眼睛,手足无措地念叨着:完蛋了完蛋了完蛋了完蛋了。

“我要走了。等天亮了去给我爸买瓶酒买条烟,然后我就走了。”阿童木在她耳边说。

“你去哪里?”她下意识地抱紧他。

他的骨骼坚硬皮肤发烫,就好像已经烧了起来。

“去坐火车,到云南去。听朋友说要坐三天两夜的火车,那一定是很远了。”

“你还会回来么?”

“我想回来的。我想呆在这里,跟你在一起。”

“带着我一起走,求求你,带着我一起走,我不能自己留在这里。”

“你要考大学。”

“我会死掉的。求求你,不要像他们一样冷酷。我会死掉的。”

三三死死地抱住他,就好像是身体被掏空的人一样茫然地说着这些。现在她全部都想起来了,全部都想起来就好像从来未曾忘记过,就好像身边那些幕布被通通拉下后一个真实的世界突然出现在背后。可是最残忍的是那个世界并非晦涩得好像飘着灰烬的苍白天空,却是闪着光芒,傍晚时吹过屋顶清凉的微风,卫生室窗户外面摇摆着的凤仙花和芭蕉叶,运动会阅兵仪式时涂在白色跑鞋上面的石灰粉……没有人知道她曾经是小学班级里面跑得最快的那个女生。她想起升学考试前,有一天她被妈妈荡在自行车座去上英文补习班,经过万航渡路的时候看见林越远跟阿童木两个人正在攀爬两堆巨大的碎砾石堆。她被凹凸不平的路面颠得屁股疼,手里还握着一罐可乐在喝。妈妈把车子骑得飞快,她扭头看的时候就看见他们俩已经爬到了砾石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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