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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舍文集-第19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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彻底的还了她一笑。她慢慢的走过来,把一条小白纺绸手巾扔在他脚上。他的魂已出壳,专凭本能的作用把那条手巾拾起来。

“女士!你的手巾?”

“谢谢先生!”她的声音就象放在磁缸儿里的一个小绿蝈蝈,振动着小绿翅膀那么娇嫩轻脆。“我们到茶楼去坐坐好不好?”

“求之不得!奉陪!”他说完这两句,觉得在这种境界之下有些不文雅,灵机一动找补了两句:“遮莫姻缘天定,故把嫦娥付少年!”

那位女士把一团棉花似的又软又白的手腕搀住他的虎臂,一对英雄美人,挟着一片恋爱的杀气,闯入了杏雨茶楼。

两个选了一间清净的茶座,要了茶点,定了定神,才彼此互相端详。那位女士穿着一件巴黎最新式的绿哔叽袍,下面一件齐膝的天蓝鹅绒裙。肩窝与项下露在外面,轻轻拢着一块有头有尾有眼睛的狐皮。柔嫩的狐毛刺着雪白的皮肤,一阵阵好似由毛孔中射出甜蜜的乳香。腕上半个铜元大的一支小金表,系着一条蜈蚣锁的小细金链。足下肉色丝袜,衬着一双南美洲响尾蛇皮作的尖而秀的小皮鞋。头上摘下卷沿的玫瑰紫跳舞帽,露出光明四射的黑发,剪的齐齐的不细看只是个美男子,可是比美男子还多美着一点。笑一笑肩膀随着一颤;咽一口香唾,脸上的笑窝随着动一动;出一口气,胸脯毫无拘束的一大起一大落,起落的那么说不出来的好看。说一声“什么?”脖儿略微歪一歪,歪的那么俏皮;道一声“是吗?”一排皓齿露一露,个个都象珍珠作成的。……她眼中的赵子曰呢?大概和我们眼中的赵子曰先生差不多,不过他的脸在电灯下被红青马褂的反映,映得更紫了一些。

赵子曰在几分钟内无论如何看不尽她的美,脑中一时无论如何也想不出一个恰当的字眼来形容她。他只觉得历年脑中积储的那些美人影儿,一笔勾销,全没有她美。“女士贵姓?”赵子曰好容易想起说话来。

“谭玉娥。我知道你,你姓赵!”她笑了一笑。“你怎么知道我,谭女士?”

“谁不知道你呢,报纸上登着你受伤的像片!”“是吗?”赵子曰四肢百体一齐往外涨,差一些没把大袄,幸亏是新买的,撑开了绽。他心中说:“她要是看了那张报纸,难道别个女的看不见?那么,得有多少女的看完咱的像片而憔悴死呀?!”

“我看见你的像片,我就——”谭玉娥低着头轻轻的捻着手表的弦把,脸上微微红了一红。

“我不爱你,我是水牛!不!骆驼!呸;灰色的马!”“我早就明白你!”

“爱情似烈火的燃烧,把一切社会的束缚烧断!你要有心,什么也好办!”赵子曰一时想不起说什么好,只好念了两句周少濂的新诗。

“我明白你!”谭女士又重了一句。

…………

两个谈了有一点多钟,拉着手出了杏雨茶楼。赵子曰抬头看了看天,满天的星斗没有一个不抿着嘴向他笑的。在背灯影里,他吻了吻她的手。

赵子曰翻来覆去一夜不曾合眼,嘴唇上老是麻酥酥的象有个小虫儿爬,把上嘴唇卷起来闻一闻还微微的有些谭女士手背上的余香。直到小鸡叫了,他才勉强把眼合上:他那个小脚媳妇披散头发拿着一把铁锄赶着谭女士跑,一转眼,王女士从对面光着袜底浑身鲜血把谭女士截住。那个不通人情的小脚娘举起铁锄向谭女士的项部锄去。他一挺脖子,出了一身冷汗,把脑袋撞在铁床的栏杆上。他摸了摸脑袋,楞眼慌张的坐起来,窗外已露出晨光。

“好事多磨,快快办!”他自己叨唠着,忙着把衣裳穿好,用凉水擦了一把脸,走出旅馆直奔电报局去。

街上静悄悄的,电影园,落子馆,全一声也不响,他以为日租界是已经死了。继而一阵阵的晓风卷着鸦片烟味,挂着小玻璃灯的小绿门儿内还不时的发散着“洗牌”的声音,他心中稍为安适了一些,到底日租界的真精神还没全死。

他到了电报局刚六点半钟,大门关的连一线灯光都透不出来。门上的大钟稳稳当当的一分一分往前挪,他看了看自己的表,也是那么慢,无法!太阳象和人们耍捉迷藏似的,一会儿从云中探出头来,一会儿又藏进去,更叫赵子曰怀疑到:“这婚事的进行可别象这个太阳一会出来,一会进去呀!”八点了!赵子曰念了一声“弥陀佛!”眼看着电报局的大门尊严而残忍的开开了。他抱着到财神庙烧头一股高香的勇气与虔诚,跑进去给他父亲打了个电报:说他为谋事需钱,十万万火急!

打完电报,心中痛快多了,想找谭女士去商议一切结婚的大典筹备事宜。“可是,她在那儿住?”哈哈!不知道!昨天只顾讲爱情忘了问她的住址了!这一打击,叫他回想夜间的恶梦,他拄着那条橡木手杖一个劲儿颤:“老天爷!城隍奶奶!你们要看着赵铁牛不顺眼,可不如脆脆的杀了他!别这么开玩笑哇!”

除了哭似乎没有第二个办法,看了看新马褂,又不忍得叫眼泪把胸前的团龙污了;于是用全身的火力把眼眶烧干,这一点自治力虽无济于婚事的进行,可是到底对得起新买的马褂!

“对!”他忽然从脑子的最深处挤出一个主意来:“还是找周少濂,叫他给咱算卦!诚则灵!老天爷!我不虔诚,我是死狗!那怕大约摸着算出她住在那一方呢,不就容易找了吗?对!”

“对,对,对,对……”他把“对”编成一套军乐,两脚轧着拍节,一路黑烟滚滚,满头是汗到了神易大学。

神易大学已经开学,赵子曰连号房也没通知一声,挺着腰板往里闯。

“老周!少濂!”赵子曰在周少濂宿室外叫。

屋中没有人答应,赵子曰从玻璃窗往里看,周少濂正五心朝天在床上围着棉被子练习静坐,周身一动也不动,活象一尊泥塑小瘦菩萨。

“妹妹的!”赵子曰低声的嘟囔:“我是该死,事事跟咱扭大腿!”

“进——来!子曰!”周少濂挑着小尖嗓子嚷。“我搅了你吧?”

“没什么,进来!”周少濂下了床把大衣服穿上。“老周!我求你占一卦,行不行?”赵子曰用手掩着鼻子急切的说。

周少濂忙着开开一扇窗子,要不是看见赵子曰掩着鼻子,他能在那里静坐一天也想不起换一换空气。

“什么事?说!心中已知道的事不必占卜!要计划!”周少濂一面整理被窝,一面说。所谓整理被窝者就是把被窝又铺好,以便夜间往里钻,不必再费一番事。

“咳!少濂!你我同乡同学,你得帮助——”

“有什么了不得的事?”

“说实话吧!我昨天遇见一个姑娘,姓谭,我们要结婚。我问你,你知道她不知道?”

“姓谭?——”

“你知道她?”

“我不知道!我先告诉你一件事,”周少濂说:“阎乃伯已经告诉我,请你去教英文。你想几时到馆?”

“现在我没工夫想那个!”赵子曰急着说。

周少濂张罗着漱口洗脸,半天没言语。赵子曰把眉头皱起多高也想不起说话。

“哈哈!”周少濂一边擦脸一边笑着说:“我有主意啦!——”

“快说!”

“——咱们先到阎乃伯那里去。你慢慢的和他交往,交往熟了,他就能给你办那件事。她要是暗娼呢,他必知道——”

“她不是暗娼!女学生!”

“女学生也罢,妓女也罢,反正阎乃伯能办!作官的最——”

“我上他家作教师,怎能和馆东说这个事?”赵子曰急扯白脸的说。

“你别忙呀,听我的!”周少濂得意扬扬的说:“作官的最尊敬娶妾立小的人们。你一跟阎乃伯说,他准保佩服你。他一佩服你,不但他给帮忙,还许越交越近,给你谋个差事。你要是作了官,咱们直隶满城县就又出了个伟人。你看一县里出一个伟人,一个诗人,是何等的光荣!我的傻乡亲!”“老周你算有根!走!找阎乃伯去!”

。。



赵子曰(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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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一至星期六:

上午八时至十时《春秋》(读,讲。)《尚书》

(背诵。)

十时至十二时《晨报》(读世界新闻。)国文。

下午一时至二时古文(背诵。)

二时至三时习字(星期一,三,五。)

二时至三时英文(星期二,四。)

三时至四时珠算,笔算。

四时至五时游戏,体操。(星期一,三,五。)

四时至五时昆曲,音乐。(星期二,四。)星期日:

上午温读古文经书。

下午旅行大罗天,三不管。或参观落子馆。这是阎少伯,阎乃伯议员的少爷的课程表。

阎乃伯的精明强干,不必细说,由这张课程表可以看得出来。

阎乃伯议员的少爷很秀美,可是很削瘦。虽然他一星期在院子里的砖墁地上练三次独人的游戏和体操。虽然他每星期到大罗天游艺场旅行一次。阎乃伯议员有些不满意他的少爷那么瘦弱!

赵子曰除在阎家教书之外,昼夜奔走交际。政客,军官,律师,议员,流氓,土棍,天天在日租界的烟窟金屋会面。人人夸奖他是个有用之材,人人允许给他介绍阔事,人人喜欢他的金嘴埃及烟,人人爱喝他的美人牌红葡萄酒,人人说话带着“妈的!”人人家里都有姨太太。这种局面叫他想起在北京的时候,左手翻着讲义,右手摸白板,未免太可笑而可耻了。这种朋友的亲热与挥霍又不是京中那几个学友所能梦见的了。

更可喜的,在阎家教书不过一个礼拜,而阎乃伯竟会把“老夫子”改成“老赵”,而且有一天晚上酒饭之后,阎乃伯居然拍着他肩头叫了一声“赵小子!”他暗自惊异自己的交际手腕,于这么短的期间内,会使阎乃伯,议员,叫他老赵,甚至于更亲热的叫他赵小子!

从报纸上得到名正大学解散的消息,他微微一笑把报纸放下,这个消息和那张报纸有同样的不值得注意。现在他把“阎乃老”“张厚翁”“孙天老”叫的顺口流;什么“欧阳”咧,“老莫”咧,甚至于“王女士”咧,已经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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