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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舍文集-第4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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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老郑走出去,举人公的心中轻松了许多。他想跟谁再谈一谈心。在他的盖满了耻辱与污垢的心中,他现在找到了一点光亮,象破屋子似的,虽然丑陋不堪,可是屋顶上的漏洞能放进点月光来。耻辱与污浊最好是埋在心里,象死人须放在棺材里那样。但是,光亮是要射出来的。他渴想跟谁谈一谈心,把刚刚找到一点光亮放射出来。

谁是可以谈心的人呢?只有梦莲。但是梦莲已经几乎不再是他的女儿。他的嘴,说不过她。他的“涵养”,又教他处于不利的地位;她敢任性的乱说,他不敢。但是,他必须找她去,跟她说几句知心的话;再不说,他的心就会由憋闷而爆炸,象小孩吹的气球那样。他的脚不由的走向她的屋子去。不管她怎样,他须把心中的话说出来,好教自己的身上还有一点人味儿。

梦莲正爬在小桌上写信。她不必抬头,就知道是谁进来了;她认识他的脚步声——一种轻,短,而并不快的,仿佛只用脚掌那一点肉用力的,脚步声。因此,她也就没抬头。举人公停住了脚步。从胸部到喉管,忽然干辣辣的缩紧,他想扭头走去。她的冷淡是无可忍受的。但是,他没动。象被食物噎住似的,他咽了一大口气。他看着她。她的额部几乎不能看见,他只看见她的颧骨和腮——她的腮上是那么瘦,颜色是那么惨白,他的怒气与反感开始变为怜爱与同情。他好象已经有许多天没有看见她,好象头一回看清她是这么憔悴。她不但是他的女儿,而且是个应当被人怜爱的女儿。他觉得有些对不起她。什么地方对不起她?他不愿意去想。因为,假若他要依着她的看法去想——什么汉奸咧,卖国咧——他就无法再为自己辩护,无法再活下去。他须欺骗自己,以便苟延性命。他希望女儿能明白这一点。

“梦莲!”他低声的叫。

“嗯?”她的笔尖朝了上,左手按着纸,象知道他来,又象是刚从梦中惊醒的,这么出了一声。她的眼中带出很疲倦的样子,而皱着的眉头又表示出虽然疲倦仍然不服气,还可以随时对他反抗的神气。她的上嘴唇翘起一点,露出两三个小牙;她的牙仿佛不似往日那么白净了。

他走到她的旁边。她没有改动她的姿态,只把眼低下来,定在信纸上。

“梦莲!”举人公把水烟袋放下,自己搬来一个椅子——姿势极不自然,象三四岁的胖男孩抱着个布娃娃那么不自然。

梦莲没有任何表情,把信纸翻过来,把笔插在笔帽里。“梦莲!老郑去了,去交钱粮!”他的心中的那点亮儿放射出来,象把一个鱼刺吐出来那么痛快。

她把双手放在脖子上,脸儿仰着,又“嗯”了一声。“你看,梦莲,我是要谁也不得罪!”他很高兴的说出他的哲理。

“各方面敷衍?”梦莲的话象利刀砍在豆腐上。举人公确是象豆腐,他软软的接受了那一刀,并没使刀刃发出火星儿来。

“那有什么办法呢?”举人公叹了口气。

“我们的命就那么要紧?”是的,她知道,命实在要紧。在抗战以前,凭她的那么娇生惯养,凭她的爱花爱草的天性,她永远连“死”字都不大爱说。不是出于迷信,而是她以为“死”字与她相距太远;谁能看着一个可爱的世界,鸟在唱,水在流,而忽然想到死呢?可是世界变了,她看到死,种种的死,比噩梦还丑陋的死。她认识了死。她觉得死在这年月,一点也不稀奇,而且是人人不能免的。看清楚了这一点,她常常想到死,而不敢死的就好象不配活在战争里。战争根本便是死里求生。她的思想,以前是这么轻微浅薄,现在却被战争熬炼得象生命那么大,那么重。她不能不常常想到生和死,因为水火刀枪都就在她的眼前。

举人公不想再谈下去。他后悔刚才为什么要来和女儿谈心。女儿的眼是由生一直看到死,而他的是慢慢的慢慢的,象叫花子在垃圾堆上拣东西那样,逐件的细看,只要看见一块还有一点点黑色的残煤,就可以再燃起火来取暖的希望。敷衍,各方面敷衍,的确是他的哲理;而且是,在他想,最适用于乱世的哲学。东摸一把,西摸一把,摸来摸去——他想——就会摸到自己的脑袋还在项上!这就叫作“一贯”!梦莲不能懂得这个一贯之道。她年轻幼稚。他不想再和她往下谈。

但是,他又不肯走开。好容易和她坐在一处——她既没一语不发,又没跺着脚生气——他须忍耐一会儿,再使她多明白一点他的心。他是有涵养的人。即使她不喜欢听他的话,他也得说出来——心到神知!

“你看,梦莲,”他把声音放得极低:“这不是第一次了!两三回,政府派来的人,我都见了!很冒险!所以,连你都不愿意告诉!咱们各方面都不得罪;哪边胜了,都得另眼看待咱们!我就盼望早早的打完仗,我还能平平妥妥的入了棺材!梦莲,你要明白我,咱们爷儿俩才是……”他说不下去了。

梦莲有许多话要说,但是不愿意开口。她讨厌父亲的无动于衷的客观,与完全没有贞操的实利,可是赶快结束这种无聊与苦恼,她似乎非表示一点怜悯他的意思不可!她勉强的笑了一下。 

 。。



火葬(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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举人公的心里,自从敌人进了文城,还没有这么痛快过。他觉得梦莲的一笑是父女和好如初的第一层台阶。上了这一步,以后就都好说了。只要梦莲能了解他,他就可以挺起腰板去干;无论干什么也不丢人;一个最小的理由可以解释开天大的罪过!

梦莲继续写她的信。

“……到今天,爱,我才发现了我的心并不是心,而是一块肉作的小机器,它只会均匀的,不断的,动,而没有应比机器更多,更热,更大的感情。因此,我懦弱,我浅薄;我只想在人间游戏,而不会由心中发出带颜色的动作来。我是被薄云遮住的残月!残月?我不是很年轻么?哼!

“我的脑子也只是一块与豆腐差不多的东西。它不会思想。我很年轻,我应当象一个有出息的青年那么活动我的脑子。可是我浅薄,浮动,我只想这一会儿我该作什么。过了这一会儿,我再想下一会儿。我的生活是残破了的电影,而不是有结构的戏剧。我只用脑子去‘碰’,而不是去想——把事想‘全’了。

“感谢神圣的抗战!我看清楚了我自己!我须立刻教我的脑去想,教我的心发出真正的感情!我必须找你去!请不要害怕,我不会只用吻与拥抱给你安慰与鼓励,从而使你——也许——忘了你的责任,而只图爱的享受。我要去干点什么,不为你,也不为我自己,而是为抗战!你看怎样?”

她停住了笔。手心对着手心,她自己握手。手心上有点汗,而且发烫。摸摸脸,脸上也发热。她感到全身都有一点平常所没有的力量与热气。再读一遍,她满意自己的文字,承认自己的真诚。她立起来,直了直腰,用拳轻轻捶自己的胸。她又看到火,血,敌兵,困难,死亡;可是她不怕,她深信自己会克服一切,会象一个勇士似的面对着危险。她已不是自己,而是象被一种什么力量捉住的另一个人,她应当喊叫,随着狂风向前冲杀!

可是,她知道,这封信寄不出去!自从文城陷落后,她给丁一山的信里只说些最简单的,最无关系的话。一山的回信也是如此。敌人检查信件。一山的信里,不提举人公一个字,可是信封上老写着王举人转交。他用举人公保险他的信。梦莲给他的信,也老是由别人转递,不敢直接写出他的住址。现在刚写好的这一封,尽管还由别人转交,也不应当寄出去。她用力拧自己的小手,但是无法可想!她由窗户中看见一角青天,她想飞出去!

二狗带着脸上的伤,依旧在街上大摇大摆。他以为没人敢揣测他受伤的原因,而带着伤走来走去似乎更足以使人们怕他。可是,文城的人们不晓得怎的都知道了:“二狗教莲姑娘给揍了!”于是,他们把二狗与举人公分在一边,把梦莲和阵亡了的唐连长分在另一边;这边的是汉奸,那边的是英雄。看着二狗的伤,他们每个人都想有朝一日,他们的手也会打在二狗的脸上,一直活活的把他打死!

这个慢慢的啾咕到了二狗的耳中,他咬上了牙。他起誓非把梦莲弄到手不拉倒。为增高自己的地位,为报一碗茶之仇,为发泄兽欲,他非把梦莲压在身底下不可!他决定杀死一山。他以为,女人都是玩物,梦莲自然不是例外,况且,梦莲曾经和他好过呢;他不是在她屋里坐过一整天么?一山是唯一的障碍。把他结果了,梦莲一定会自动的找他——二狗——来。即使她还别扭,他会强迫向举人公求婚——一出已经死了,难道你的女儿还守“女儿寡”吗?

但是日本人许他杀人不许呢?日本人是可以随便杀人的,因为人家是日本人。他自己,尽管留下小胡子,腿儿罗圈着,可是到底不姓青山或山本啊!他恨自己没投胎在东洋好,不幸而他杀了人,日本人再一生气而杀了他,岂不很不上算?他得先试试看。

文城有个最不怕敌兵的小姑娘。她才十五岁。她的脚,裹过,又放开了;所以走路有点象鸭子,她的身量不高,全身都胖嘟嘟的。眼睛很黑很大,嘴唇很厚,说话时,她先把厚嘴唇翻一两下,笑一笑。笑得很天真。因此,她很有人缘;虽然她并不美丽。尽管有时候她的脸上抹上两块胭脂,她的黄头发还是乱蓬蓬的。她似乎永远管束不住她的黄头发。她常为这个翻着嘴唇笑自己。文城的人们都喜欢她,都管她叫作“小蝟儿”,因为她的头发蓬蓬着。“小蝟儿”,不是“小蝟蝟”,因为人们喜欢她,不肯用那个“蝟”字。

敌人进城,小蝟儿,才十五岁,受到最无情的蹂躏。已经被敌人把她当作死人扔在城根,她又苏醒过来。

她终日在街上走,眼睛平看着,似乎看见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有看见。她的厚嘴唇不再向上翻卷,“笑”已经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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