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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他口中才道出个究竟,原来前几天,白崇禧队伍从武汉撤下来,兵败如山倒,一片抓人拉夫,闹得鸡犬不宁。三七老汉怕出事,就派人驾一叶扁舟,把梁大娘送进湖荡安置了,至于哪个湖荡,送的人还没回来,一时也不好讲了。
由于人声惊动,田蛙不鸣了,似乎在测听个究竟。
梁曙光怔怔站在淡幽幽绿色月光下,站在淡幽幽绿色月光照亮的自己家屋门前,但他还没有找到母亲,他是多么失望,多么悲苦呀!两兄弟一合计,看情况只好先完成与兄弟部队取得联系的任务,再来慢慢寻找母亲了。梁曙光无可奈何,他回到家乡,又离开家乡,于是拜别三七老汉,经三七老汉说道那个妇人:“怪她认不出你们俩,你们离家门,她还是头上梳个角的小丫头呢!”兄弟二人说声:“深更半夜,多有打搅。”表白了谢意,就上卡车,开车西行了。
三
秦震不知道西线兵团司令董天年为什么约他在樊城见面。
他原想开足马力,一鼓作气赶到汉江以南的前线指挥部,立刻投入战争,但现在看来只有在江北这个地方停滞一天了。
他和董天年的见面是非常鼓舞人、非常感动人的。
董天年派出一个参谋在樊城以外一个路口上专程等候。参谋见一辆小吉普带着滚滚烟尘而来,立即扬手召唤,吉普停下,秦震从座位上探出身子,那个参谋敬礼报告:
“是董司令派来专门迎候秦副司令的。”
秦震立刻感到这是老司令给予他的一种特殊的优遇,特殊的温暖。
说话间,后面那辆中型吉普也相继赶到。
那个年青伶俐的小参谋登上他坐来的吉普在前边引路。
几十年不见面,不知老司令变成什么样子了?
秦震为了和董天年见面,感到格外急不可耐。
因为,在党里面,在红军里面,董天年是最熟知秦震全部情况的一个。董天年在武汉见过秦震的父母,而后他们共同经历了大革命失败的痛苦,共同经历了长征的艰难,两个人一见面就拥抱在一起了。董天年只有一只右胳膊,他还是伸出拳头重重地擂着秦震的脊梁,两个人抱住转了一圈,然后,董天年把住他肩膀头推开来,仔细端详了一阵,喃喃自语:“没变!没变!”“不行了,老了!”“在我面前你可装不得老资格,我还敢叫你一声小秦!你那时不会扎草鞋上的红缨子,我还给你动了针线,你说呢?我的秦副司令员!”
最后一声称呼,使秦震感到一阵惶然,他满脸通红,忙说:
“老首长别这样……”
“什么手掌脚掌,来,来,让咱们好好算一下。”说着屈指计算起来说道:“你看,从草地上一别十三个年头了!”
秦震看着董天年那只断臂。他听到说过,董天年在西路军负了伤截了肢,到了苏联,上了苏联最高的红军学校,受了严格的正规的军事教育,现在已是一位学识渊博、满腹经纶的老将军了。解放战争初期回国,他们不在一个地区,没见过面。
“小伙子!在莫斯科啃黑面包时,我还想到你呢!不过,你干得不错,真不错呀!”两个人又紧紧拥抱了一下,好像谁也来不及坐下,就这么站着。
秦震一心想着要展开的大决战。
董天年却意不在此,只说着不相干的事。
秦震心下嘀咕:“怪不得说人老了,容易动感情……”
不是,董天年绝无冲动,他热情,但冷静,把手一挥:
“今天不谈什么打仗,今天只谈咱们之间的私事……”
这一语点破了秦震的疑虑,现下他理解董天年这樊口之约,是他不愿在司令部里,以司令员和副司令员的关系相见,老首长是多么体贴入微呀!想到这里,秦震感到热乎乎的。于是他也就全部揭开自己心底说道:
“老首长,我可心事重重呀!”
“怎么,小丁身体不好吗?”
“还小丁,都老丁了。不过,说实在话,她那股子干劲还蛮不差呢!”
“她从来都是那样,严于律己、也严于待人。”
秦震对于董天年给予丁真吾的评价,是高兴的。不过,他满腔心事,一时不知从何说起,红润的脸颊上只是笑。
他们两人并坐在一只从小学堂搬来的长木椅上。董天年点起一支雪茄烟来吸,同时,也丢了一根给秦震。秦震只是送到鼻尖上闻了闻,然后用两只手摆弄着没有吸。
董天年眼光沉定下来:
“你心事重重,我就不心事重重?你说旧地重游,不动心行吗?”
“是啊,进沈阳、进北京,都是那一个心意,打败蒋介石,建立新中国。不知怎么往南一走,——想起很多人,很多事……”
“我们是幸存者,幸存者担子重呀,你想过没有?”
秦震没有做声,他不能说没想过。不过,他觉得,此时董司令说这话另有深意。
董天年这个胖胖圆脸上有一双笑眼的军人,头发灰白了,左肩下垂着一只空空的袖筒,他弹弹雪茄烟灰,好一阵没出声,他在想什么。然后,正襟危坐,严肃地看了秦震一眼:
“秦震,仗没多大打头啰!”
“可敌人还要实行华中局部反攻,还要建立大西南抵抗阵地。”
“是啊!这最后一口饭,也还要一口一口嚼呀,不过……”
——不过什么?
秦震静静聆听。
“作为历史,你懂吗?历史,整个历史中间那一页已经掀过去了。”
董天年站起来,一只手放在桌面上,用手指甲敲着桌面:
“如果我们只是打仗,那还不算完全的共产主义者,因为那只是事情的一半……”
“这一半代价很大呀!”
“下一步代价也许还要大哟!”
秦震不理解,他只带着问询的眼光看着。
董天年在屋里走了几个来回,然后站在秦震对面,从桌面上俯身过来:
“中国!中国!可爱的中国!可怜的中国!我说我们中华民族从来就是伟大的,它的光辉曾经照耀全世界。可是,几千年封建压迫,百十年帝国侵略,你到西方资本主义世界去听一听!看一看,他们怎样看待我们?——鸦片烟鬼、奴才!废物、白痴、东亚病夫、中国人与狗不得入内。”他猛然在桌上捶了一拳,几个搪瓷茶缸跳起老高,碰得一阵乒乓响,水泼满桌面。然后,他把手横着一扫:“我就不信那个邪!……在这块土地上,他们打,我们也打,不打不行,你从北方到南方一路看到什么?”
“残破不堪……”
“哎,老兄,不错,到处稀巴烂,就拿这个樊城来说,我转了转,怎么棺材铺最多?是老天爷收人的年成?见他妈的鬼去吧!”
他像把一件机密大事告给秦震,声音压低,但很有分量:
“伙计,我们的好日子在后一半,打完仗怎办,你想过没有?”
“我跟老丁商量好了,找块地方种果园子。”
“哈哈……‘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你想得好清闲、好自在呀!我说你是幻想,你是胡思乱想。我们打了这么多年仗,南征北战,马不停蹄,我问你为什么?”
秦震知道董天年有话要讲,就只笑吟吟望着他不作回答。
董天年说:
“胜利逼人呀!不过,战争取得胜利,不是结尾,而是开头,我们破坏是为了建设。你想一想,就这汉江两岸,现在一眼望去,到处是乱石滩、撂荒地,将来盖起成千上万、上万成千个工厂,老鼠拉木锨,大头还在后边呢!再说,封建主义的昏庸腐朽,还有半殖民地的奴颜婢膝,这些幽灵,难道一下就打扫得干干净净了?它还要鬼鬼祟祟,惹是生非。我看,你打扫卫生还够格!”
他痛苦地皱起眉毛,咽了一口唾沫,深思地说:
“一个人肉体的伤口愈合了,还不等于精神上的伤口就愈合了。建立一个理想的社会对我们来说,还是任重而道远呢!党的二中全会不已经明白指出:‘我们所熟悉的将被搁置起来,而我们不熟悉的将迫使我们去熟悉。这意味着什么?夺取全国胜利,这只是万里长征走完了第一步。在过了几十年之后来看中国人民民主革命的胜利,就会使人们感觉那好像是一出长剧的一个短小的序幕。剧是必须从序幕开始的,但序幕还不是高潮。中国革命是伟大的,但革命的以后路程更长,工作更伟大、更艰苦。’这意味着什么?
“是的,‘我们能够学会我们原来不懂的东西。我们不但善于破坏一个旧世界,我们还将善于建设一个新世界。’这意味着什么?”
“这是党对我们每一个人发出的新的进军的命令!”
他说到此处,眼霍地一亮:
“秦震,清闲日子没你的份,要享清福,我比你有资格。”他拍拍口袋,“我还揣着个二级残废证呢!可是我不干,我还要跟这个大自然撂个跤。你想想,你想想,我们现在该怎么打,把他什么华中局部反攻、建立大西南抵抗阵地的陈谷子烂芝麻,都给他一扫而光……”
秦震听说至此,笑了笑说:
“看来,我那朴素的愿望起点太低了……不过,那倒也不是胡思乱想。我实在不想一旦胜利,就论功行赏,封官受禄。”
董天年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你为党为革命牺牲了父母,现在还在继续作着牺牲。当你已经走上高级干部道路时,你能这样想是你谦逊的美德,不过抛开你说的话不讲,一旦我们担起国家重任,我可知道你是在艰巨任务面前从不手软的角色呀!”
这一番话,把他们之间推心置腹的交谈引向一个更高的思想境界。他们看到远方,远方。
——那诱人的远方,
——那神奇的远方,
——那点燃熊熊火炬的远方。
秦震那机敏、智慧的眼光一下亮了,他觉得从进武汉以来,他被痛苦、哀伤牵扯得太多了。现在,他望着老司令那萧萧白发,他感到一阵羞惭、一阵喜悦。
他们谈了一个下午,吃罢晚饭,两个人都想到外面走走。走过一条狭窄的街道,一拐弯,到了汉江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