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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个太阳-第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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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还要在那条水路插上灯标。” 

“你想得周到,这样,我们还怕什么狂风暴雨,黑暗无边!” 

他在痛楚中受到表扬,这可并未使他稍感轻松,倒是促使他更加细心地把涉渡工作亲手安排好。他带领设置灯标的小队,在洪水中又跑了一个来回,回到一科长陈葵身边跳下马来。他两手叉腰,转身一望,只见洪水汪洋之上,一根根竹竿上挂着马灯,远远看去就像一条大街立上了路灯,煞是好看。这时报话机里响起秦震严肃的声音: 

“师长同志!人定胜天啊!现在下达我的命令,后续部队给我全部涉渡!” 

“秦副司令,我有一个建议!” 

“你说吧!” 

“炮兵暂不过渡,等候山洪稍减,再行续进。” 

“我同意,就这样办!” 

后续部队大军云集,在统一指挥之下,有秩序、有步骤地行进了。陈文洪没有站在渡口上指挥,他把这任务交给一科长。他依旧跨上黑骏马,现场指挥部队,检查部队,在汪洋大水中来回奔走不停。不知不觉之间,黎明晨光从风雨中降临了。 

晨光是清冷的。战士们借着晨光看到陈文洪骑在马上,就一阵呐喊,声势倍增。黑骏马不知是由于黎明到来,还是由于战胜洪暴,它激昂、兴奋,伸起脖颈,仰天长啸。陈文洪迎来了晨光,忙着指挥,他的声音嘶哑了,嘶哑声中充满了喜悦。 

  



这一场暴风雨把气候推向炎天流火、赤日铄金的酷暑季节。 

火线上稍一接触之后,敌人知道他们进攻计划已被识破,就连忙纷纷撤退。我军挥师前进,奋勇追击,在这一段时间里,战士承受了南下以来最苦难的熬煎。强渡洪水之役,六连受到传令嘉奖,牟春光原是神采焕发、意气昂然的,但在这一段艰苦跋涉中,他的精神内部发生着极其微妙、难以识辨的崩裂和变化。 

强暴的日光把牟春光背的枪支、弹药都晒得像一条条火蛇,紧紧箍缠着他的身子。可是,身上穿的衣服并没有给暴日晒干,反而更加湿渌渌、粘渍渍的了,这固然由于汗水淋漓所致,但更主要的是暴雨山洪之后,经太阳光猛烈照射,大谷、深壑、田畴、激流,都蒸发出一股令人窒息的潮湿闷气。它不像雾,雾还看得见个影儿,它却看不见摸不着;它又像雾,铺天匝地,升腾弥漫。使得牟春光觉得全身上下每一个汗毛孔都给堵塞了,整个身子都感到憋闷,肿胀难熬。他一步一步,慢腾腾挪移着脚步——像有一片灰濛濛的阴影一下漫过眼前。跟着一阵头晕目眩……他不觉一下悚然心惊。一个战士的灵魂自有它奥妙复杂之处,它有时昂扬,有时低沉。 

当火红的太阳慢慢沉入大地的边沿,牟春光想: 

“熬过白天,夜晚该好受一点了吧!” 

为此,他的眼神曾经雪亮了一阵。谁知,夜对他展开另外一种痛苦煎熬。 

在一个村庄里,牟春光安排过宿营事宜,一个人挑了扁担晃悠着两只空水桶,向村边大池塘走去。他原来寻思,这里也许风凉一点,可是风在哪里?凉在哪里?……看一看,连凤尾竹那样纤细的羽梢都凝然不动。他手伸进池水,池水竟也热乎乎的。脚底下有一只田蛙低哑地叫了两声,也不敢向池中跳去,而向草棵里逃跑了。牟春光胡乱洗了洗手脚,挑上担水,转了回去。他就着缸沿喝了半瓢冷水,但还是满口生烟,干渴难止。他见同志们都已睡倒,自己也躺下,无奈汗水流个不止,他就悄悄起来,踅到门前那片禾场上坐下。 

房东老板是个清瘦的老人,早已看出牟春光热得难以忍受,就端出一碗热茶捧给他: 

“我们这个地方,愈喝冷水愈发烧,你喝杯热茶倒能生津止渴!” 

牟春光道了谢,一面饮着茶,一面就和老板搭讪起来: 

“你们这里的夏天老是这么热吗?” 

他指望从老板口中得到宽慰人心的语言,岂知那老人实话实说: 

“这还没人伏呢!要讲热,还在后头呢!” 

“那岂不要热死人?” 

“暴晒发痧的人是有的。” 

“……” 

说不出一种什么滋味暗暗侵袭着牟春光。 

牟春光回想,解放平津后,部队动员南下作战,他虽然争先恐后,表决心,发誓言,但心底下还有点不踏贴,就暗自扯了从辽西战役以后就相熟起来的岳大壮问:“听说你们南方热起来,墙头上能贴饼子,生水里能煮鸡蛋?”岳大壮笑起来说:“你别听人瞎咋唬了,世上哪里有那样事!”两人一搭一合,说得兴起,岳大壮就跟牟春光讲了一番南方多么美,多么好的话,而谈论南方竟构成他们之间的缘分,愈往南走,离家乡愈近,岳大壮说不出有那么一股子喜气,一路之上便唠唠叨叨对牟春光夸奖南方。牟春光听在耳里放在心上,可是,经过几天的磨难,一层阴影暗暗升上心头。 

在他跟老板说话间,突然觉得大腿上刺得猛疼。 

老板见他又拍又打,就笑将起来: 

“你看,这里遍地稻田,哪能没有蚊虫!” 

“这哪里是蚊虫,简直比马蜂还厉害,隔一层布都刺透了。” 

不过慢慢饮下一杯热茶,心里到底凉爽了些。 

一时之间,疲劳困倦袭上身来,他便走回屋里,就在全班战友之旁摊铺在地下的稻草秸上找得一席之地,躺了下来,摇着老板给的破芭蕉扇,也就睡熟了。 

下半夜,他迷迷糊糊,好像回到黑龙江老家,穿过白杨林子,来到辽阔无边的大草原上。一阵阵小风吹来,那样清凉,那样潇洒;一下又看到成群雪白的鸭子,掀动着红蹼掌,在清澈见底的河水里游荡;一下仿佛自己也在河里浮游,而且抓到一只活蹦乱跳的金色鲤鱼,他欢喜得不得了,就抱在怀里;不知怎么,鲤鱼竟一下变成马蜂,而且泼刺一声从怀里猛跳出去…… 

于是他一下惊醒转来。 

他揉揉两眼,心下想: 

“老人说,人心里想什么就会梦见什么,我是怀念家乡大草原了。” 

他满怀惆怅,看看门洞外已经泛白,他不想再睡,爬起来走出去。 

他站在禾场上,向东方瞭望,一片污浊混沌的曙光又红又暗,一看就将带来更加炎热的一天。 

牟春光这个勇敢的人,心头有些发怵了。 

他对自己心境十分恼火,仔细分辨,他此刻不知为什么暗暗埋怨起岳大壮来,他觉得那些甜言蜜语,全是欺骗。 

不过,清晨上路以后,牟春光作为一班之长,心下还暗暗鼓励自己:“不是火里不怕燃烧,水里不会下沉吗?我难道就真的被烧光、沉没?”他为了鼓舞士气,大声喊叫: 

“二班同志!咱们唱个歌好不好?” 

“好!”战士们见班长兴头很高,也跟着嗷嗷叫,“唱什么好?” 

牟春光立刻喊道: 

“就唱火里不怕燃烧,水里不会下沉!” 

说着,他举手一挥。于是,一只从东北唱到华北、又唱到南方来的这支苏联《骑兵歌》,就飘扬飞荡起来。 

是的, 

牟春光不肯示弱, 

牟春光挺拔而起。 

不过,这一天跟头一天不一样,那股子潮湿闷热似乎已经蒸发净尽,赤日之下,灰尘滚滚,蔽日遮天。走到快晌午,火热的太阳光,就像一千座、一万座火山同时爆发,把火山口里喷射出来的熔岩和热灰一起扑向人间。熔岩流像通红的钢水,带着热,带着火。热灰像雨一样稠密地落在人们身上,在灼伤、在侵蚀,在吞噬人的肉体。于是整个地球都燃起熊熊大火,火一直烧到牟春光心里,早晨一度昂奋起来的心绪又渐次黯淡下来。 

是枪林弹雨,他敢冲敢拼, 

是血光火影,他能打能杀, 

可是,这大自然的暴虐,他跟谁去搏去斗! 

当他低了头,膛着火热的灰尘走着的时候,突然间,一阵嘶喊声一下把他惊醒过来。 

他抬头看时,大吃一惊。 

原来是走在二班排头一个战士,扑嗵一下跌倒地下。一股火焰倏然传遍牟春光全身,他立刻跑过去。只见那战士满脸胀得紫茄子一样,牙关紧闭,嘴唇煞白,人已昏迷不醒。这一见,牟春光不觉肝肠痛断,猛扑下身,摸了摸他的心脏,心脏跳动已非常微弱。他想给他解开衣襟松松气,可那只能让暴日炙烤他的胸膛。他听见大伙喊: 

“水!” 

“水!” 

…… 

可是,水壶在火热炎天之下,早已干涸了。 

大家拍着水壶,空自焦急,无计可施。 

牟春光仰头左右环顾,突然站起身往稻田地那边跑去。 

他窜到田边,两膝跪倒,趴下身子,从稻棵底下勺起半茶缸污浊的泥水,水是那样混,发出腥味,可这是水呀! 

他端着这缸水就往回跑。 

一个排长见这情景一把拦住他: 

“上级严禁饮用污水……” 

牟春光满面通红,两眼圆睁,只一把,把那个排长推得踉踉跄跄,几乎跌倒。 

他径直朝那个垂危的战士跑去,撬开紧闭的牙关,把那缸水向他的口中倒去,战士喉咙间哽地响了一声,紧闭的嘴眼却都没有张开。牟春光一眼瞧见,战士身上都发青了,就像一记闷棍朝他头上猛打,他脑子里“轰”的一声。 

正在这当儿,牟春光听到有人连声朝他喊叫: 

“牟春光!牟春光!” 

抬头看时,原来是随队的军医,带着一副担架,飞奔而来。 

军医见牟春光往人口里倒泥水,勃然大怒,正待发作,但见牟春光太阳穴上暴涨的血管像蜿蜒的青蚯蚓在微微簌动,便耐住了性子,只是把牟春光推开了。 

军医施行了紧急抢救措施之后,立即把那战士抬上担架往后走去。 

牟春光失神落魄地站在那里,望着那担架忽悠忽悠荡着愈走愈远。 

他突然抱着头顶,哭了出来。 

那夜暴雨山洪,没有镇住牟春光。 

今天这要扼杀人性命的暴日,却强烈地震撼了他的灵魂。 

他把一股恼火气都发泄在岳大壮身上:这南方, 

有什么美?! 

有什么好?! 

这是火的炼狱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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