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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个太阳-第6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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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盘棋,下了几十年,下得好艰苦哟!” 

  



常德是湖南西部重镇,它是湘西的大门,川东、黔东、湘西出产的桐油、木料、各种土杂货出口的码头,所以这里水面上排满五颜六色、大小不一的船只。常德有一条繁华的街道,号称十里长街。秦震长时间过着野外战斗生活,走在大街上,看见两旁店铺,照常开门,心中欢喜。那些窗玻璃擦得锃明瓦亮,他心神不禁为之一爽。这里有两件事特别引起秦震重视,一个是街上连一个战士的影子也看不见,这说明陈文洪的治军严明;另一件是这里也没有武汉那种欢庆的狂热,人们来来往往,平静自如,好像解放军进城早在意料之中了。他们顺了长街走到尽头,在一个僻静的巷子里走进司令部设营的一处深宅大院。 

在正面堂屋里吃罢午饭,董天年揩了把脸,连连挥手说:“休息,休息!莫开这个会,汇那个报,先休息!” 

秦震忙说:“我赞成。”他确确实实也疲劳不堪了。他进到西厢房他的住处,倒在床上就入睡了。秦震就是这个习惯,在整个作战过程中他很少休息,一旦仗打完了,就倒头大睡,最多一次睡过三天三夜。这一回,病后虚弱,更需休息。所以开晚饭时,大家要喊醒他,董天年立刻伸手制止: 

“莫吵他,让他睡。现在他睡觉比吃饭重要。” 

谁知秦震却笑盈盈跨过门槛,走进房来说:“怎么?司令员要克扣我的伙食呀?” 

“你说得对,小秦!你小心,我可是个大贪污分子呢!” 

大家轰地一声笑了起来。董天年并没跟着大家笑,好像他不知大家为什么笑,而他只是为大家高兴而感到高兴。 

原来,秦震躺下去,怎样也睡不着,这是为什么?他也弄不清道理。从上船起,就有许多思索与考虑在搅扰着他,使他不得安宁。而现在,正是这些东西使他不能入睡,不能入睡。他听一听,偌大一个院落寂静无声,他就悄悄走出门来,一看,正屋厅堂里,刚才嚷叫着要休息的董天年,却背朝外独自一人立在墙壁前面,凝视着军用地图。他偶尔伸出一只独臂,张开手指一拃一拃地在地图上测量着距离。而后,又静静地站在那里,一只空袖筒静静地垂着不动,他的全副身心都倾注到沅陵、凤凰、芷江一带了。 

秦震不声不响走出门来,他顺了大街走着。这时他才明白自己为什么没有睡着,是由于进入常德而产生出来的一种异常激动的心情。从襄樊南下作战——从鄂西到湘西,开头那些日夜,他的灵魂像凝聚着雷声和电火的滚滚乌云横扫而下。现在,占领了常德,这一切都告一段落了。秦震就像一个长跑运动员,凭着他的体力、智慧、性格、技巧苦苦拼搏,一下跑到终点,取得了好名次,他一方面充满欢乐,一方面又若有所失。仿佛觉得:胜利也不过如此,真正有意义的是拼搏本身,拼搏本身才是最壮丽的。于是他很想找人一诉衷情,不过不是同兵团司令部的人,而是同在前线共同搏斗的人。只有与这样的人才有共同的语言、共同的理解。他首先想起岳大壮;还有一个,哦,牟春光;转而想到陈文洪和梁曙光。秦震走出大门时想去看看战士们,但是,他们太疲乏、太劳累了,他不便去打扰。于是他改变计划向师部走去。陈文洪军容整洁、举止得当的形象立刻又闪现出来,于是他心里想:“是的,我们曾共受煎熬,也应该共享欢乐,只需要他们把他们所经历的再回想一下,就是无比的欢乐呀!”没有真正经历过战争的人,是不会了解这种心理状态的。而正是这种心理状态趋使秦震来找陈文洪和梁曙光。 

他走进一家大商店,穿过一间宽敞、清凉、干净的大过厅,到了后院一排房间。透过窗玻璃,他看见陈文洪和梁曙光面对面盘膝对坐在一个炕桌旁。炕桌上摆满笔记本、地图、烟灰缸等一堆东西。两人不像在做作战总结,好像只在谈论什么。秦震一见他们,一种亲切、钟爱的心情油然而生。他掀开门上的竹帘一脚踏了进去,随即笑吟吟说道:“你们这里好风凉呀!”两人蓦地瞅见副司令员,同时闪出喜悦的目光。秦震立刻感觉到这就是他要寻找的目光,沟通彼此心灵的目光。他又审视了一下,两个人坐在一个大木炕上,只穿一件汗背心,露出黑黝黝胸膛和膀臂,这是踏过炼狱的人。人削瘦了,眼睛显得大些。是的,不正是这些,说明只有踏过炼狱的人,才有资格夸耀黎明。这屋里所以风凉,是因为两面窗户通风对流,更何况后窗外就是白汪汪的沅江。不知怎么,那江面好像比这屋基还要高。 

梁曙光悠然吸着他那野梨木的烟斗。秦震坐在临窗的木炕上,顺手脱下军上衣,卷起衬衫的袖口,解开纽扣。他发现了董天年给的那枝雪茄,就点燃起来。不过他不真吸,只在那儿喷云吐雾。陈文洪把脊背靠在马褡子上,迎着习习的江风。不知是谁开的头,他们就热烈交谈起来:鄂北山石累累的土地,长满芦苇的大湖荡,急风骤雨,洪水暴涨,弹火横飞,骄阳的人,一切一切……悠悠心曲,娓娓动人。但,看不见,辨得清,这三个人在交谈中都在回避着一个隐秘的伤痛,这就是白洁。从武汉追踪而来,经过多少艰难困苦、流血牺牲,牢牢抓住的一条线,现在也断了,线那头的风筝,飘远了、飘远了。但在现下这样的时刻,还是用滔滔不绝的谈话把它掩盖了为好。秦震却从此悟到,他所以不能入睡,根本上是由于心灵上有着这样一个流血不止的伤口啊!江风愈来愈诱人,秦震就拉了他们两个,出了院落,转到屋后,走到一个石拱桥上站下来。但见西斜的太阳在急速飘流的沅江水上投了一片滟潋的红光,清新而滋润的水气微微吹在人身上,如同丝绸拂过。秦震目送着江水从桥下浩浩荡荡一泻而下,不觉天高地爽,顿感心胸开阔。他似乎从江水里在品味着什么,缓缓说道: 

“一个人的一生就像这江流一样,奔腾不息!” 

说完,他严正而沉着地望着陈文洪:“文洪!你承受你应得的处罚吧!不处分你不足以正军纪!” 

陈文洪心悦诚服地回答:“请党给我严厉处分。”秦震似乎也不听他讲什么,竟然转过身来,掉头而去。陈文洪、梁曙光一直送秦震到兵团司令部门口。秦震走了进去,刚好赶上开饭。 

  



就在这天夜晚,黄参谋送来一份加急电报: 

r%命令秦震速回武汉报到r% 

秦震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戴上老花眼镜,又一个字一个字仔细读了两遍。 

他无法猜透这是为了什么?他心底里升起万丈狂澜。好像正当他憋足一口气力,想往前猛冲的时候,忽然有人从后面拽住他的腰腿,他是何等的不情愿啊!他手里拿着电报,怔怔坐在那里,听见有人开门的声响,是董天年。他跨进门来,一直走到秦震面前,轻轻抚着他的肩膀:“怎么样,有什么考虑吗?”秦震用恳求的眼光望着董天年说:“司令员!能不能发个报请求一下,让我把这一仗打完……”董天年不再是豪情满怀的董天年,倒像臃肿衰弱的老人,他充满同情心地叹了口气,在秦震身旁坐下:“我们多年分别,好容易在战场上相聚,现在又要作别了。看了这份电服,我也心事重重呀……”董天年显然是刚从睡梦中醒来,只在短袖汗衫上披了一件军上衣。他的断臂像一截苍劲的树干突露在外面,他的胸膛是那样宽厚,那样强劲。他寻思了一阵,又看了一遍电报,充满感情地说:“发个报很容易,只怕无济于事。你看,这是死命令,哪里有松动余地呀!秦震,我来是想同你说说,我倒不是推出门不要你,可是我想,你这一去也许不会回来了!”秦震一听更是愕然。董天年却马上从感情波澜中超脱出来,响亮地说了一句: 

“建国伊始,百废待兴,需要人手呀!” 

“老司令,你想到哪里去了?我就是个扛枪筒子的货。” 

董天年又是庄严、又是微笑地说: 

“什么话!党需要干啥就干啥,这是没得挑挑捡捡的。不过,小秦!现在确实有些人学得乖巧了!你看看,这是什么事?”他说着从兜里掏出一封信,一甩掷在秦震面前,用手一指,不胜感慨地说: 

“这也是咱们的老相识,在革命征途上,一道拼过命、吃过苦。他要到地方上去工作,这到也情有可原,可是他千里迢迢写这封信来让我给他向上头走门子,给他谋个高官!”他的声音愈说愈高,眼光愈来愈严厉,他已经到了怒不可遏的地步。 

他一根粗壮的手指往那封信上一戳,仿佛戳到来信者心里。显然,由于和秦震分别在即,他勉强把怒气抑制下来:“对于这等无聊勾当,在下实难从命,不过也不可小看。本人这次夜访,倒是要向你进一言呢!……我从一九二五年入党,总算经历了几个‘朝代’……我希望于你的,不论职位摆得多高,多显要,都要做到清夜扪心,无愧于人呀!你这人好就好在认真,一丝不苟,不是一扇篱笆两面倒的货。要不我也不跟你费此唇舌了。一个人,顶天立地,就是要站得稳、坐得正,宁可自己吃亏,也不占人便宜。‘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革命浪涛也不是没有凶险的呀!‘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船’,不见得那么轻松。你在用人上,要警惕那些个巧言令色的人……就是有那么一些人,属水萝卜的,红皮白心。”他把单臂猛然横扫,两眼霍然一亮,“我平生最厌恶那种鬼头鬼脑、游戏人生的人。他们有的是小聪明,察言观色,花言巧语……他们很会耍点小权术呢!话说直了吧:谨防扒手!……因为他们到哪里,哪里就有渺小、卑贱、耻辱、背叛的行为……民族的、国家的、革命的道德,他们可以捻着秤杆卖个干净,……当然,他们可以一时之间自鸣得意,飞黄腾达,但是出卖灵魂的人是没有好下场的。‘谈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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