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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像破费了不少啊!”他笑道。
“可那些对于现在的我大概是必要的。”
“那些?”
“就是说要改变一下自己的心情。”
“例如买意大利性感内衣?”
她脸红到耳根:“不是性感,根本谈不上,只是非常漂亮罢了。”
他微微笑着注视对方的眼睛,表示自己是为缓和气氛才说这句无谓的玩笑。她也心领神会,同样微笑。良人恩相互注视眼睛,注视了好一会儿。
之后,他掏出手帕擦去她的眼泪。女子起身,对着遮阳板上的镜子重新化了一下妆。
“后天要去城里一家医院复查乳腺癌。”她把车停进购物街停车场,按下手闸,“定期检查的x光照片上出现了可疑阴影,叫我去检查一下。如果真是癌,恐怕得马上住院做手术。今天成了这样子,可能也有这方面的原因。就是说……”
沉没少顷。之后她左右摇晃几下脖子,缓慢,然而有力。
“自己也不明白。”
调音师测试了好一会儿她沉默的深度 。侧起耳朵,力图听取沉默中微妙的音响。
“星期二整个上午我基本待在这里。”他说,“大事做不来,但陪你说说话我想是做得到的,如果我这样的人也可以的话。”
“跟谁也没说起,哪怕是丈夫。”
他把手放在她位于手闸上的手上。
“非常害怕,”她说,“时不时什么都思考不成。”
旁边车位上停了一辆小面包车,一对神情不悦的中年夫妇从车上下来。说话声听到了,两人似乎在互相指责,为了鸡毛蒜皮的什么事。他们离去后,沉默再度降临。她闭起眼睛。
“虽然我没资格高谈阔论,”他说,“不过,在不知如何是好的情况下,我总是紧紧抓住某条规则。”
“规则?”
“有形的东西和无形的东西——假如必须选其中一个,那么就选无形的!这是我的规则。碰壁的时候我总是遵循这一规则。长远看来,我想所产生的结果是好的,哪怕当时难以忍受。”
“这规则是你自己定的?”
“不错。”他对着“标致”的仪表盘说,“作为经验之谈。”
“有形的东西和无形的东西——假如必须选其中一个,那么就选无形的!”她复述道。
“正是。”
她想了一阵子。“即使你那么说,现在的我也还是不大明白。到底什么有形、什么无形呢?”
“或许。不过,那难免是要在哪里作出选择的。”
“你察觉得出?”
他静静点头:“像我这样的老牌同性恋者,是有各种各样特殊能力的。”
她笑了:“谢谢!”
接下去又是一阵沉默。但没了刚才的沉默那种令人窒息的密度。
“再见!”她说,“这个那个实在谢谢了。能遇到你和你交谈,真是幸运。好像多少上来一点儿勇气。”
他笑吟吟地和她握手:“多保重!”
他站在那里,目送她的蓝色“标致”离去。最后他朝车镜挥一下手,向自己的本田缓步走去。
下星期二下雨,女子没在咖啡屋出现。他在那里默默看书看到一点,转身离开。
调音师那天没去健身房,因为没心绪活动身体。午饭也没吃,直接返回住处。他怅怅地坐在沙发上听鲁宾斯坦演奏的肖邦的叙事曲集。闭起眼睛,驾驶“标致”的小个头女子的面庞便在眼前浮现出来,头发的感触在指尖复苏,耳垂黑痣的形状历历在目。即使她的面庞和“标致”随着时间的推移消失之后,那颗黑痣的形状也清晰留了下来。无论睁眼闭眼,那小小的黑点都浮现在那里,如打错的标点符号悄然而又持续地摇撼着他的心。
下午过了两点半的时候,他决定往姐姐家打个电话。距和姐姐最后一次说话已过去了许多年月。究竟过去了多少年呢?十年?两人的关系便是疏远到这个程度。姐姐的婚事出现麻烦时,在亢奋状态下互相说了不该说的话也是一个原因,姐姐结婚的对象不合他心意又是一个原因。那个男人是个傲慢的俗物,将他的性倾向视为无可救药的传染病。除却万不得已的场合,他概不想进入对方百米范围内。
犹豫了几次,他拿起听筒,终于把号码按到最后。电话响了十多回,他无奈地——却又半是释然地——刚要放下听筒,姐姐接起。令人怀念的语音。知道是他,听筒另一头一瞬间深深沉默下来。
“怎么又打电话过来了?”姐姐以缺乏起伏的语调说。
“不明白。”他坦率地说,“只是觉得还是打个电话为好——放不下姐姐。”
再度沉默。久久的沉默。他想大概姐姐仍在生自己的气。
“没什么事,你只要还好就行了。”
“等等!”姐姐说。从声音听来,姐姐是在听筒前吞声哭泣。“对不起,能等一下?”
又一阵子沉默。这时间里他一直耳贴听筒。一无所闻,一无所感。接下去,姐姐说道:“今天往下可有时间?”
“有的,闲着。”
“这就过去不要紧?”
“不要紧。去车站接你。”
一小时后,他在站前找到姐姐,拉回自己住的公寓房间。阔别十年,姐姐和弟弟都不能不承认对方身上增加了十岁。岁月这东西总是要按时带走它要带走的部分。而且对方的形象也是反映自身变化的镜子。姐姐依然偏瘦,形体不错,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小五岁。但不难看出,她脸颊的凹陷里有了与往昔不同的疲惫感,令人难忘的黑色眸子也比以前少了润泽。他也一样,虽然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轻,但任何人都可一眼看出发际多少后退了。在车上两人不无客气地聊着家常话:工作怎么样?孩子可好?以及共同熟人的消息、父母的健康状况。
进入房间,他在厨房烧水。
“还弹钢琴呢?”她看见客厅里摆着一架立式钢琴,问道。
“处于兴趣。只弹简单的。有难度的,手指怎么也忙不过来。”
姐姐打开琴盖,手指放在用得褪色的键盘上。“还以为你迟早会出名,作为音乐会上的钢琴手。”
“音乐世界那地方,是神童的墓地。”他一边磨咖啡豆一边说,“当然对于我也是非常遗憾的事,放弃当钢琴手。觉得那以前堆积起来的一切都白费劲了,甚至想:一下子消失到哪里去了。但无论怎么想,我的耳朵都比我的手出色得多。手比我灵巧的家伙相当不少,可是没有哪个家伙比我的耳朵灵敏。上大学后不久我就察觉到了这点,并且这样想道:与其当二流钢琴手,不如当一流调音师对自己有好处。”
他从电冰箱里取出喝咖啡用的牛奶,倒进小瓷壶。
说来不可思议,专门学调音之后,弹琴反倒有趣起来。从小就拼死拼活练钢琴,在不断练习当中取得进步自有其乐趣,但不曾觉得弹钢琴有趣,哪怕一次。我仅仅是为了克服难点而弹钢琴,为了不弹错,为了手指不乱套,为了让人佩服。而放弃当钢琴手之后,我终于领会了什么,那类似演奏音乐的乐趣,心想音乐这东西真是美妙,感觉上简直就像从肩上卸掉了沉重的担子,虽然在担负的时间里,我自己并没有察觉担负着那样的东西。“
“这种话,你可是一次都没说起过。”
“没说?”
姐姐默默摇头。
或许,他想,有可能没说过,至少没这样说过。
“察觉到自己是同性恋者的时候也同样,”他继续道,“自己身上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的几点疑问因此迎刃而解:原来是这样!心里畅快了许多,就像模模糊糊的景致豁然开朗。放弃将来当钢琴手和公开自己是同性恋者,周围的人也许对此感到失望,可有一点希望你明白:我是因此才好歹找回原来的自己的,找回原原本本的自己本身。”
他把咖啡杯放在坐在沙发上的姐姐面前,自己也拿着杯子在姐姐旁边坐下。
“也许我该更多一些理解你,”姐姐说,“但在那之前,你恐怕应该详细些向我们解释各种情由才是。对我们开怀畅谈,或许你当时考虑的什么……”
“我不想做什么解释,”他打断姐姐,“觉得不一一解释你们也会明白,尤其是姐姐。”
姐姐无语。
他说:“至于周围人的心情等等,那时候的我根本考虑不来,压根儿没有考虑的时间。”
想起当时,他语声有些发颤,像要哭出来。但他设法控制住了,继续说下去。
“短时间里我的人生风云突变。我好容易才抓住了什么,没被甩离那里。我怕得很,'怕得不得了。那种时候我没办法向别人做什么解释,觉得自己好像要从世界上滑落下去。所以我只是希望别人来理解,希望有人紧紧搂抱自己,不要什么道理什么解释,统统不要。可是没有一个人……”
姐姐双手捂脸,双肩颤抖,开始吞声哭泣,他把手轻轻放在姐姐肩上。
“对不起。”她说。
“没关系。”说着,他把牛奶放在咖啡里,用咖啡匙来回搅拌,慢慢喝着平复自己的心情。“用不着哭,我也不好。”
“嗳,怎么今天打电话来?”姐姐扬起脸,直直地盯视他的脸。
“今天?”
“我是说十多年没说话了,为什么偏偏今天……”
“发生了一件小事,让我想到了姐姐,心想姐姐怎么样了呢。想听听声音,没别的。”
“不是因为从谁那里听到了什么?”
姐姐的语音带有特殊的韵味,他紧张起来。“没有,没从谁那里听到什么。有什么了?”
姐姐沉默了良久,默默梳理心情。他耐心等她开口。
“说实话,准备明天住院。”姐姐说。
“住院?”
“后天做乳腺癌手术,右侧切除,利利索索地。至于癌能不能因此不扩散,谁都不知道。说是不拿出来看谁也不清楚。”
他好久都没能开口,手依然放在姐姐肩上,无谓地轮流打量着房间里的种种物件:时钟、摆设、挂历、音响装置的遥控器。尽管是看惯的房间看惯的物体,但他无论如何也把握不住物体与物体之间的距离感。
“不知该不该跟你联系,一直在犹豫。”姐姐说,“但最终觉得还是不联系好,没吭声。很想很想见你,想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