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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南旧事-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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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告诉妞儿,我们从前不住在北京,是从一个很远的岛上来的,她也说:


“我们从前也不住在这儿,我们住在齐化门那边。”


“齐化门?”我点点头说:“我知道那地方。”


“你怎么会也知道齐化门呢?”妞儿奇怪地问我。


我想不出我是怎么知道的,但我的确知道,好像有什么人大清早曾带我去过那里,而且我也像看见了那里的样子似的,不,不,不是,我所看见的很模糊,也许那是一个梦吧?因此我就回答妞儿说: “我梦见过那个地方,有没有城墙?有一天,有一个女人抱着一个包袱,大清早上,偷偷地向城墙走去……”


“你是讲故事吧?”


“也许是故事,”我斜着头又深深地想了想,“反正我知道齐化门就是了。”


妞儿笑了笑,手伸过来搂着我的脖子,我的手也伸过去搂住她的。但当我捏住她的肩头,她轻轻喊了一声“痛!痛!”


我的手连忙松开,她又皱着眉说:“连这儿都给我抽肿了!”


“什么抽的?”


“掸子。”停了一下她又说:“我爸,还有我妈,他们”但她顿住不说了。 “他们怎么样?”


“不说了,下回再跟你说。”


“我知道,你爸爸教你唱戏,要你赚钱给他们花。”这是我听宋妈跟妈妈讲过的,所以一下子就给说出来了。“要你赚钱还打你,凭什么!”我说到后来气愤起来了。


“喝喝,你瞧你什么都知道,我不是要跟你说唱戏的事,你哪儿知道我要跟你说什么呀!”


“到底要说什么呢?说嘛!”


“你这么着急,我就不说了。你要是跟我好,我有好些话要跟你说,就是不许你跟别人说,也别告诉你妈。”


“我不会,我们小声地说。”


妞儿犹豫了一会儿,伏在我的耳旁小声而急快地说。 “我不是我妈生的,我爸爸也不是亲的。”


她说得那样快,好像一个闪电过去那么快,跟着就像一声雷打进了我的心,使我的心跳了一大跳。她说完后,把附在我耳旁的手挪开,睁着大眼睛看我,好像在等着看我听了她的话,会怎么个样子。我呢,也只是和她对瞪着眼,一句话也说不出。


我虽然答应妞儿不讲出她的秘密,可是妞儿走了以后,我心里一直在想着这件事,我越想越不放心,忽然跑到妈妈面前,愣愣地问:


“妈,我是不是你生的?”


“什么?”妈奇怪地看了我一眼,“怎么想起问这话?”


“你说是不是就好了。”


“是呀,怎么会不是呢?”停一下妈又说,“要不是亲生的,我能这么疼你吗?像你这样闹,早打扁了你了。”


我点点头,妈妈的话的确很对,想想妞儿吧!“那么你怎么生的我?”这件事,我早就想问的。


“怎么生的呀,嗯”妈想了想笑了,胳膊抬起来,指着胳肢窝说:


“从这里掉出来的。”


 说完,她就和宋妈大笑起来。

 。。



惠安馆传奇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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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手里拿着一个空瓶子和一根竹筷子,轻轻走进惠安馆,推开跨院的门,院里那棵槐树,果然又垂着许多绿虫子,秀贞说是吊死鬼,像秀贞的那几条蚕一样,嘴里吐着一条丝,从树上吊下来。我把吊死鬼一条条弄进我的空瓶里,回家去喂鸡吃,每天可以弄一瓶。那些吊死鬼装在小瓶里,咕囊咕囊地动,真是肉麻,我拿着装了吊死鬼的瓶子,胳膊常常觉得痒麻麻的,好像吊死鬼从瓶里爬到我的手上了,其实并没有。 我在把吊死鬼往瓶里装的时候,忽然想到了妞儿,心里很不安。她昨天又挨揍了,拿了两件衣服偷偷地找我,进门就说:


“我要找我亲爹亲妈去!”她的脸有一边被打得红肿了。


“他们在哪儿呢?”


“我不知道,到齐化门,再慢慢地找。”


“齐化门在哪儿呢?”


“你不是说你也知道那地方吗?”


“我是说我好像做梦梦见过那地方的。”


妞儿把两件衣服塞在西厢房的空箱子里,很有主意地抹干了眼泪,恨恨地说:


“我非找着我亲爹不可。”


“你知道他长得什么样子吗?”我真佩服她,但觉得这是一件太大太大的事。


“我一天一天地找,就会找到我亲爹跟我亲娘。他们的样子我心里知道。”


“那么”我也不知道要说什么,因为我一点主意也没有。


妞儿临走的时候说,她不定哪天就要偷偷地走了,但一定会先来这里跟我说一声,并且带走存在这里的两件衣服。


我昨天一直在想妞儿的事,心里很不舒服,晚上就吃不下饭了,妈妈摸摸我的头说: “好像有点热,不吃也好,早点去睡。”


我上了床,心里还是不舒服,又说不出,就哭起来了,妈妈很奇怪,她说:


“哭什么?哪儿不舒服?”我不知怎么一来竟哭着说:


“妞儿她爸爸啊……”


“妞儿她爸爸?怎么啦?她爸爸怎么着你啦?”宋妈也过来了,她说:


“那个不是东西的,准是骂了我们英子了,还是打了你啦?”


“不是!”我忽然觉出我说了什么糊涂话,便撒赖地哭喊:“我要找我爸爸!”


“是要找你爸爸呀!唉!吓人!”宋妈和妈妈都笑了。妈妈说: “你爸爸今天去看你叔叔,回来得晚点,你先睡吧!”她又对宋妈说:“英子一生下来,就给她爸爸惯的,一不舒服,爸爸抱着睡。”


“羞不羞?”宋妈用一个手指头划我的脸,我不理她,转过脸冲着墙闭上眼睛。


今天我早晨起来就好得多了,不像昨天那样不安心。但是现在又想起妞儿,手里不由得停止了捉虫子的工作,呆呆地想,不知道什么时候,妞儿就会离开我。


我把瓶子扔在树下,站起来走到窗下向里看。秀贞正在里屋床前的一把兀凳上坐着,面向着床,我只看到她那小平板儿似的背影,辫子也没梳好。她比手划脚,又扬手哄苍蝇,其实哪里有苍蝇?我轻轻地走进屋里,在外屋桌旁靠着,傻看她在干什么,只听她说: “我准知道你昨儿晚上没吃饭就睡觉了,是不是?那怎么行!”


咦!真奇怪,秀贞怎么知道我昨晚没吃饭就睡觉了呢?我倚在里屋的门框说:


“谁告诉你的?”


“啊?”她回过头来看见我愁眉不展的样子,很正经地对我说:


“还用人告诉我吗?这碗粥一动也没动呀!”说完指着床旁茶几上的一个碗和一双筷子。


我这才知道秀贞说的不是我。自从天气暖和了,打开一向深闭的跨院门以后,秀贞就一天到晚在这两间屋里出出进进,说着那我又懂、又不懂的话。最先我以为是秀贞跟我玩“过家家儿”,后来才又觉得并不是假装的事情,它太像真事了! 秀贞又向着那空床发呆看了一会儿,转过头来,轻手轻脚地拉着我走到屋外来,小声地说:


“睡着了,让他睡去吧!这一场病也真亏他,没亲没故的!”


外屋书桌上摆着那缸春天买的金鱼,已经死了几条,可是秀贞还是天天勤着换水,玻璃缸里还加了几根水草,红色的鱼在绿色的水草中钻来钻去,非常好玩。我怎么知道鱼是红的草是绿的呢?妈妈教过我,她说快考小学了,老师要问颜色,要问住在哪儿,要问家里有几个人。秀贞还养了一盒蚕,她对我说过: “你要上学,我们小桂子也该上学了,我养点蚕,吐了丝,好给小桂子装墨盒用。”


有几条蚕已经在吐丝了,秀贞另外把它们放在一个蒙了纸的茶杯上,就让它们在那纸上吐丝。真有趣,那些蚕很乖,就不会爬到茶杯下面来。另外的许多蚕还在吃桑叶。


秀贞在打扫蚕屎,她把一粒粒的蚕屎装进一个铁罐里,她已经留了许多,预备装成一个小枕头,给思康三叔用。因为他每天看书眼睛得保养,蚕屎是明眼的。


我在旁边静静地看着鱼缸,看着吐丝。院子里的树,正靠在窗下,这屋里荫凉得很,我们俩都不敢大声说话,就像真的屋里躺着一个要休息的病人。 秀贞忽然问我:


“英子,我跟你说的事记住没有?”


我一时想不起是什么事,因为她对我说过的事,真真假假的太多了。她说过将来要我跟小桂子一块去上学,小桂子也要考厂甸小学。她又告诉我从厂甸小学回家,顺着琉璃厂直到厂西门,看见鹿犄角胡同雷万春的玻璃窗里那对大鹿犄角,一拐进椿树胡同就到家了。可是她又说过,她要带小桂子去找思康三叔,做了许多衣服和鞋子,行李都打点好了。


我最记得秀贞说过的话,还是她讲的生小桂子的那回事。有一天,我早早溜到这里找秀贞,她看见我连辫子都没梳,就端出梳头匣子来,从里面拿出牛角梳子,骨头针和大红头绳,然后把我的头发散开来,慢慢地梳。她是坐在椅子上的,我就坐在小板凳上,夹在她的两腿中间,我的两只胳膊正好架在她的两腿上,两只手摸着她的两膝盖,两块骨头都成了尖石头,她瘦极了。我背着她,她问我: “英子,你几月生的?”


“我呀?青草长起来,绿叶发出来,妈妈说,我生在那个不冷不热的春天。小桂子呢?”秀贞总把我的事情和小桂子的事情连在一起,所以我也就一下子想起小桂子。


“小桂子呀”,秀贞说,“青草要黄了,绿叶快掉了,她是生在那不冷不热的秋天。那个时光,桂花倒是香的,闻见没有?就像我给你擦的这个桂花油这么香。”她说着,把手掌送到我的鼻前来晃一晃。 “小桂子。”我吸了吸鼻子,闻着那油味,不由得一字字地念出来,我好像懂得点那意思了。


秀贞很高兴地说:


“对了,小桂子,就是这么起的名儿。”


我怎么没看见桂花树?这里哪棵树是桂花?”我问。


“又不是在这屋子里生的!”秀贞已经在编我的辫子了,辫得那么紧,拉着我的头发根怪痛的,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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